妈妈
作者/程寄梅
我妈总是像所有描述青春期家庭矛盾电影里女主角的母亲一样,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
她喜欢重复那些有关于我课程、学习与生活之类的问题,仿佛这样,就能多参与进一点我的生活。
她总是踮着脚小跑着跟在我身边,因为追不上而努力赶路,从而没有多说几句话的时间。
她经常挑我休息的时候来看我,不管我那天是否下夜班、是否疲惫、是否心情很好。
她总认为,她的到来可以改善一些我看似一团糟的生活。可是其实我的生活井井有条——凌晨两点准时入睡,伴着中午的第一缕饭香苏醒,点一个便宜实惠的拼好饭外卖就起床蹲坑、刷牙、洗脸,喝一大杯温开水。下午则追追剧,写写东西。
但我的生活其实也很颓废。
除了她来看我,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待着,没有社交,没有爱好,拉上窗帘,黑漆漆的环境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总是很焦虑,我厌倦这样慷慨地浪费时间,因为我并没有多少时间。处于实习期的当下,我既不属于学生,也不属于职工,每天按时按点去医院上班,到头来还得家里贴补,只会花钱而挣不到钱,这无疑成为了我最大的压力。
我迫切地想改变点什么,却发现没有任何办法。
妈妈希望我踏实上班、努力学习、考上编制,过一辈子安稳的生活。可这一年的实习经历早已使我厌倦与人打交道的日子,我讨厌与人交流、讨厌与人说话、讨厌与人微笑。
她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拒绝一份五险一金、冬暖夏凉、体面高薪的工作。更何况,以我的学历,在家乡那样的小城市干这份工作已是绰绰有余。
“和你爸、你爷爷奶奶,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这是她最常问的一句话。
在妈妈的理念里,家庭,是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居所。必须要相互扶持、相亲相爱——这在她眼里似乎已经成为了每个人人生必做的事情之一,其余的是结婚、生娃、养娃、赡养父母。
她固执地按这套流程完成自己的人生,并且已经成功了大半,很快,等我也踏上这条路,她便可以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套理论,可她跟我说,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她理所当然地把这作为一套浑然天成的历法,像每天都需要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我说我不干,就像我有时候两三天才吃一顿饭。
我要去旅居,三天饿九顿然后浪漫地孤独终老。
她说我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人怎么可以不结婚呢?不结婚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紧接着她又松了口气,认为我又在进行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便也同来玩笑似的讲下去。
“说不定你会在旅途中遇到一个心仪的结婚对象......”
“没错,也许他是个本地人,把你带去草原放牛。”
妈妈白了我一眼,骂我是神经病,也没心思同我继续讲下去这个话题了。
“只是,我始终觉得你需要考一个编制,毕竟是个铁饭碗。”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又不结婚,哪怕打零工也饿不死的。”
我说我要自由,我要跳出已知的剧本,去演绎即兴创作的话剧,可这样的想法终究显得有些幼稚与自私。因为我有家人、有亲戚,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老老实实读了十几年书的人在即将获得一份世俗意义上的体面工作时,突然说要去当“流浪汉”,这简直匪夷所思。
于是会轮番上阵劝说我——这一点在与我有相同想法并付诸实践的姐姐身上就已经发生过了。
最终她妥协了一半。
即便待在父母身边老实工作,但是不结婚,也会成为我们这座小城里最离经叛道的存在。
当了很多次朋友和同学的伴娘,她终于没法再去参加她们源源不断地围绕着家庭和夫妻关系的聚会,便也在这个同龄人的圈子里渐渐淡出。
我和她相似,却也不相似。
“你竟然跟你姐一样了。”
妈妈觉得我是第二人格觉醒了。通俗来说,是精神病犯了。
她把这一切归因于我的前男友。
“认识这么一个人,不踏实,三十多了还不结婚,能是什么好人?”
“我劝你赶紧离他远点。”
在她喋喋不休地催促中,我们分开了,不过不是因为她。
他当然是个成功的前任,但他的态度我很欣赏,仅限于有抛弃一切孤注一掷的勇气。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今天离不开原生家庭的托举,因而当他真正独立时,无法坦荡地与家庭完全切割开。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溺爱孩子的人,同时不可避免地有着严重的控制欲和保护欲。说她爱我前任吗?这是毋庸置疑的,甚至爱屋及乌得对我也很喜爱。然而,这种时而开明、时而捆绑的爱,总是让人对原生家庭敬而远之的同时又贪恋着那一点美好。
可他的主基调是逃离,而我的主基调是周旋。
因为我无法果决地离开家庭。诚如妈妈所说,正是因为她那条“工作——结婚——生子——养娃——养父母”的人生主线,使得她在跨越每一个重大节点,都做足了铺垫。
存钱、贷款买房、买车、给我换学校、补课、给老师送礼,每当她为了离目标更近一些而在厂里加班时,想起预设的美好未来,总是格外高兴。
她认为自己走了一条对的路,因而迫不及待地想让我也走这条路——这里有她稳稳的经验与托举。
不可否认,我的妈妈很爱我,甚至忘记了她还牵着我的手,忘记了从2004年已经过去了二十一个春秋轮回。
我曾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同前任一起毫无负担地独身上路,我曾经真的这么幻想过。
可那不对。
那不是我的人生,只是把适合他的路强行覆盖到应该由我走的那段上。
我清楚地感知到我们之间的不合适,甚至比他更早。却在感情最浓的时候被那句“我知道我们不合适,却还是陪你走了一段路”,因为我曾固执地相信“事在人为”这个道理,以至于忘记当意识起消极作用时,人的主观能动性也不会是积极的朝向。
于是我们分开。
在彼此的生命轨迹强行贴合八个月后,带着怨恨、责怪与猜忌,彻底剥离。
我走完了这段“一见钟情、一时兴起”的际遇,留在久久未平的余波里。
解绑后,妈妈倒是经常拎着大包小包坐大巴来看我,拉着我陪她在镇江骑着小电瓶车到处逛。其余时候,我要么待在宿舍写东西,要么去江边栈道走走,要么去京畿路喝点酒——那里有个露天的阳台,屋顶镶嵌着一颗圆圆的月亮,对面是红十字会旧址。
她还是劝我考个编制。
“以后我们就在镇江给你买个房,你在这上班,我和你爸也能常来玩。”
我骑着车沿着江边走,对岸发电厂的两座烟囱从早到晚吐着烟,一成不变的画面,只有风霜雨雪和四季更替在提醒我,这个世界仍旧还是动态的。
“嗯。”
我点点头,四个月的工作经历已经使我感到厌烦疲倦。医院的规章制度像是一套与世隔绝的运行法则,无论是假期,还是工作时间,永远与外界脱节,而我,穿上工作服,就成为了这个体制内行尸走肉的一部分。
我过着一眼看到头的日子,甚至不想再去想象未来。
和同事们聊天时,问起彼此曾经填报的专业,有人说选择的师范,有人说选择的能源动力,甚至是计算机和金融,最终因为各种原因,走上了医学这条道路。
“你选的什么?”他们问我。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高中想学地质学。”
“哦,不好找工作诶。”
我说是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留在了这个专业。
于是我们又叹气,彼此鼓舞,看着墙上指向两点的时钟,计算着还有六个小时就下班。
“那你可以好好提升学历,以后去做行政岗,不就不用在临床了。”
“哇。”我停下车,用震惊且钦佩的目光看向妈妈,“我怎么没有想到。”
我终于低下头,臣服于妈妈的理论,但是果断拒绝接受她提出的方法。我每天阳奉阴违地告诉她我在读书、在复习,在好好上班,在准备考编和考公,其实我还是躲在黑暗的房间里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码字人。
“我做一辈子作家怎么样?”我问妈妈。
她装作深思熟虑的样子,然后坚定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其实我知道她根本就没思考,但是我装作无事发生。
我们又在市区转了一圈,然后我把她送去车站。她招招手让我快回去,“还可以看一会儿书”。
我点点头,骑着车到马路对面。
妈妈遇到了和她一起坐车过来的朋友——她们刚刚在大巴上认识,在一百分钟的旅途中成为了片刻的好友。
我想,我没有继承她的这项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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