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人是一切喜爱启动的前提。

摇滚乐、电影和书

作者/伊朝南

 

将错就错也是本事,得适应,得纠错,先是我去贴合一个一个的错,慢慢地,生活过来贴合我。不知不觉地走吧,错的那些也就被走对了。


1

我的耳朵被港台流行乐养了20年,才因为涅槃的一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正式接受摇滚乐的入侵。一样的歌词,同样的曲调,科特·柯本的咆哮听着就比走廊那些男生们的嘶吼合理得多,且动人。动人很重要。动人是一切喜爱启动的前提。

时间往后推个两三年,来到2005。

2005年我在学校论坛混得风生水起。混得风生水起并非本人多厉害,学校论坛这种地方,只要在线时间够长,话够多,谁都能风生水起,何况我脾气还不好。脾气不好又老想多说几句,就跟论坛好多人都骂过仗。

但我从没骂过赵强。

一是骂不着,二是不敢骂。

赵强和红线206、恍惚哪吒那帮论坛老人,才是真正的风生水起——不靠在线时长和话多,是靠文艺修养堆起来的名气。我上论坛时,这帮比较牛逼的老人们基本都隐退了。只有赵强还在,偶尔在日记版写几句随笔,非常偶尔。但常在音乐版发歌,通常是一首。到Black Box Recorder他连发三首。我一看英文乐队,主唱还女的,就在下面跟帖,你听卡百利吗?一周过去,他发帖却不回我贴。上论坛以来本人没受过这种待遇,心说这情况是骂呢还是不骂。犹豫中点开《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女主唱嗓音响起的一瞬,灵魂净化了。

妈的真好听啊,像话痨,像呓语,像风吹动一层薄纱拂过脸庞。很多年后在音乐平台看到一个评论,说女主唱的声音像软绵洁白的裹尸布。那晚我就被这软绵洁白的裹尸布给裹牢了,搜出Black Box Recorder所有歌下载到MP3。上班下班,去设计院,去项目部,耳机永远相随。每天都感慨,怎么这么好听!

本人是懂感恩的,去《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回帖:谢谢分享,这首歌让人平静,心绪安宁。

本意只想表达感谢,却意外收到赵强回复:这歌讲的是一个女孩被强奸的故事。

妈的!

看过赵强个人简介之后,我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去骂他。他简介是这样的:赵强,男,汉族,陕西临潼人。初中辍学。方脸阔耳,左肩略低,体毛旺盛厌恶劳动,2000年起长期混迹于各大网站,偶尔给人当枪手,入不敷出,曾混入偷盗团伙,并拦路抢劫,均告失败。后因多次调戏良家妇女,被扭送至公安机关。

知道是杜撰的。但这段简介散发出的野生气息让我敬畏。文明人做事不破常理,野生物种行事风向难料。即便是网络骂仗,人也应该量力而行,这是我的原则。简单概括,就是怂。

不是只有骂仗才能交朋友,分享共同爱好也可以。为了释放善意,我开始发歌,第一首就是引我入摇滚之门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然后林肯公园的《In the end》,枪炮玫瑰的《Don't cry》。我人气确实旺,新帖在首页一显示就被发现了。一帮人闹哄哄涌进原本人气低迷的音乐版,首先当然还是给我挑刺,说我伪摇,三首歌看似摇滚,其实是摇滚里面的流行乐。接着老鹰、绿洲、皇后、U2、齐柏林飞船……乌泱泱的,把以前一周翻不了一次面的音乐版刷了满满两页新贴。一边发,一边相互骂。谁也别说谁伪摇,你们发的这些,不照样是摇滚里面的流行乐。

摇滚乐不是真爱,只图一时显摆。这帮人真爱的是灌水聊天。灌水版和日记版才是主战场。音乐版硝烟很快消散。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刻意,音乐版恢复平静后,赵强才又开始分享歌曲。这次是德国战车的《Mutter》。

在《Mutter》之前我没接触过重金属——好吧,我承认我是伪摇,本人真爱是电影——德语更是彻底不懂。但音乐就有这个神奇之处,听不懂歌词一点儿不妨碍血液跟着节奏在血管里震动。我想起第一次听夜愿的《Sleeping sun》,也是这种感受。便回了一首《Sleeping sun》。在下面写:北岛有首诗,心的跳动,血的潮汐啥的,原话记不清,这两首歌给我的感觉就是这八个字。北岛诗里写,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我也绝不交出这个夜晚。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绝不交出这个夜晚。

赵强的回复一如既往缺乏情感:这是一首关于母亲的歌。

05年秋天,赵强在日记版发他背包去东北的游记。为省钱睡火车站大厅,搭顺风车因为身材高大、长相粗犷屡遭拒绝,只好背包步行。他会在游记中分享一些小妙招,比如背包肩带内侧垫卫生巾,能增加肩膀舒适度;鞋里垫卫生巾比鞋垫吸汗。安全套防水一绝,怕水的都给套上,别说雨了,行李掉水沟也不怕。后附一张被泥水搞得脏兮兮的行李照片。

游记贴发出没几天,就炸出了好久没露面的另一个论坛传说——红线206,回帖也是言简意赅:钱不够了我电话你知道,QQ号你也知道。

赵强回:男的,好混。不至于。

除了红线206,赵强唯一回复的跟帖是一个叫雾霭沉沉的姑娘发的:想一个人旅行,赵强哥哥有什么建议吗?

赵强:多带安全套。

其实我也很期待赵强的建议。即便现实、经济、性别等等因素把大多数女孩牢牢地捆在办公椅上,等待着恋爱、结婚、生子、围着家庭打转的稳妥未来降临,我们内心也还是渴望着拥有一段,哪怕是一小段,自由的,刺激的,不在寻常轨迹上的人生经历。

等来的却是多带安全套。我立刻领会其背后隐含的意思:同样是背包客,男孩可以潦倒,同时自由。女孩不行。女孩在自由之前首先得看到潜在危险。一个粗暴的拒绝,女孩不该独自上路。雾霭沉沉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没想太多:防水?

张群:防强奸。

雾霭沉沉在论坛以擅长撒娇著称,平时被一帮男生哄着、呵护着,哪受过这种待遇,当场崩溃:我真心求教,你干嘛这样!你这人怎么这样!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赵强:不想带安全套也行。来,我们肛交。

撒娇女孩就此沉默。我怀疑她和我一样,第一次听说肛交这个词。和我一样被这个陌生但显然很黄暴的词汇镇住了。在此期间,女孩的呵护者们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了她说上几句。没有!

赵强语言的粗暴没有下限。现实生活的粗暴和势利同样没有下限。赵强语境里没有其他男生那层假惺惺的,对女孩略显刻意的照顾和关怀。他对姑娘们无所图,不做任何担当。他像个野兽,用最简单的话表达最底层的真实。

我想成为他,虽然是女生,我想成为他。

 

2

进论坛不久我就看过红线206的文章。很零碎,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慢。奇妙的是,多零碎的描述到最后都有一个完整的画面。傲慢里夹杂着浓烈的,不必考据的真诚。我也写东西,无论怎么努力模仿,写不出她那种感觉。这让我深受挫败。我那时并不知道文字表述是个人底层逻辑的纸面体现,只天真地把文章和人的外在形象连接,红线206在我这是王小波《红拂夜奔》里红拂女的样子。当然了,红拂女也是虚构的,谁都没见过真正的红拂女。可红线206在我心里就是那副说不出的,飘逸又坚定的样子。

另一个传奇恍惚哪吒,他只有一个帖子,《日食》。内容全和吃有关,有时写饭馆,有时写吃了什么,有时写吃饭路上的偶遇,写等待上菜的百无聊赖,写一个人吃饭时脑子跑过的那些奇怪的念头。他写了差不多两年,帖子包括回复在内近千页,是论坛第一高楼。他从不回复任何人。从不。《日食》最后一贴停留在2004年8月。有图,图片是餐桌下卧在他脚边的一只猫。从光线看,时间是黄昏。他写这顿饭点了土豆片回锅肉,西红柿炒鸡蛋,两碗米饭,吃完就要离开。

之后他就真的离开了。

我也模仿过恍惚哪吒的写作手法,同样以失败告终。这让我感到失落。我不知道怎样成为自己,只好模仿心中认同的形象,即便这样也做不到。那么只剩下认清现实了。人但凡有多一条选择都不会去认清现实,我就是为了逃避现实才上的论坛啊。

这里必须提一下我当时的处境。2005年,我在淄博上班,距离西安一千多公里,火车17个小时。公司打电话让面试我就去了。去前没一身像样的衣服,临时买的廉价外套,仿似正装,洗了一水就起皱。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身踏上火车。即将拥有一份工作的兴奋在火车上没有座位的17个小时里逐渐消退。同样消退的还有关于未来的美好图景。僵直的双腿,无法消除的困倦,无限忍受的尿意让未来的困境变得具体。未来可能会有抢到坐票的时候,更多的可能是眼下这样,买不到坐票又不得不抵达目的地,疲惫和不适只能靠意志克服。越接近终点我越焦虑,不知道那边等待我的是什么。

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顺利,像样的面试都没有一场,抵达当天就签了就业协议。我以为面试那么潦草是因为公司小不正规。入职后才听老总说,小姑娘接个电话就敢千里迢迢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勇气干啥不能成。我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老总的赞许让我后知后觉地怕起来。面试那天火车站,陈总接的我。陈总人高马大,四方脸庞,下巴留一撮胡须,长相说好人是好人,说坏人也像坏人。他骑的自行车,我就那么跳上了后座,一点儿没怀疑。这根本和勇气无关,我只是莽撞。但这不能说。

入职时,项目临近收尾,工作相对轻松。老总常常找我,教我一些规划类的知识,给我几本书,也布置作业,是有意培养。这机遇我没抓住。那些专业书我根本看不进去。上大学时我就总逃课,但不确定是单纯讨厌学习,还是不喜欢这个专业。我对自己喜欢什么没有清晰的认知,即便逃课挂科也没深想过会不会在文理科分班时就选错了方向。好像能考上大学就足以证明一切。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上班以后,不喜欢看专业书,不喜欢上班,我没深想过会不会就是不喜欢所从事的行业,好像能顺利参加工作就足以证明一切。

老总很快看出我的敷衍,不再额外安排事情让我做。我时间非常充足。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我察觉到内心有被压抑得很深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被释放。释放的后果是深刻的痛苦,因为选择了不擅长的专业,只能来到遥远的城市从事一份枯燥的工作。一环又一环错误的嵌套是因为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我的能力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很缺钱。我喜欢自由,偏偏自由很贵。没钱,不具备改变现状的勇气,怕另一个错误的选择引起下一环错误的嵌套。这些东西放出来会压垮我。偶然间发现学校论坛,成了我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它像一个快意恩仇的虚拟江湖,在那片江湖中,我是强大的,优秀的,无畏的。

模仿红线206,恍惚哪吒的写作风格失败,虚拟世界里的我,被打回现实的原形。赵强分享的摇滚乐,他的蛮横和窘迫的自由,让我隐约找到一丝线索。在我血管里涌动着一股细微的热情,和所学专业无关。很遗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时不时躁动。那个压抑并逃避的问题,在这份躁动中无可避免地降临——离开这份工作,我能干什么?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我重新陷入了从西安一路站到淄博那17个小时的焦虑和忧心之中。和那时不同,现在我有退路,只要别作妖,生活就能顺滑继续。和那时相同,现在的我也感到痛苦。我第一次知道,一些情况下,有选择和没选择一样让人难受。

直到某天,赵强在他游记里分享了蝎子乐队的《Follow your heart》,反复听了十来遍后,我做出一个决定:辞职。

 

3

2007年,我跟赵强说最近在听Gorillaz。

那时我已经不太去学校论坛,豆瓣替代了它的位置。2007年豆瓣刚创立不久,是个很小众的网站,首页推荐的影评、音乐和友邻,每一篇、每一个都是加强版的红线206、恍惚哪吒和赵强。我找到了更多可参考的模板。我本意是想推荐个乐队给赵强,让他知道我的品味已经超出他能覆盖的区域。那两年里我听了很多乐队,国内国外,并不是每个都喜欢,但口味变得很杂,大都不太记得住名字。Gorillaz不一样,这乐队我听的时间长。知道他们中文名字叫街头霸王,英文根本记不住。给赵强发是专门复制粘贴到对话框的。其实打街头霸王也行,但感觉中文不唬人。英文粘上去我自己都不认识,他肯定更不认识。当时我这么想。

赵强的回复云淡风轻:他们风格不稳定。

妈的。

我听的歌只有两种风格:好听的和不好听的。Gorillaz好听得很稳定。

豆瓣的摇滚迷们把涅槃归类为车库摇滚或垃圾摇滚,夜愿是哥特金属,德国战车是重金属……我一直以为卡百利是摇滚,却被归为流行,这让我大为震惊。以至于后来看到鲍家街43号(主唱汪峰)是摇滚,而汪峰是流行的论调也不感到奇怪了。直至今日,我依然分辨不清摇滚乐和流行乐的界限。可能跟世间所有其他事情一样,这里和那里之间界限模糊,只有远离边界,我们才知道已经跨过一边真正抵达了另一边。给赵强提起Gorillaz,就是我生命中这样的时刻——确定生活脱离困境,步入顺遂。

在那之前,我度过了漫长的,备受煎熬的一年。

工作经验不满三年,没有找到下家就贸然离职,和接个电话就跳上火车去面试一样,我的莽撞可能是基因里写就的。回西安前半个月,我甚至不知道回去住哪儿。我被一种莫名的兴奋和乐观糊住了双眼。在想象中我美化了流浪生活——一种终极的自由。有几天我甚至冲动地想要带着行李去北京。残存的一丝理智把我拉回来。多带安全套,赵强的忠告犹在耳边。女的不适合独自上路,意外怀孕可没法自由。所以我乖乖回到西安。流浪当然不可能,它可以是幻想绝不能是现实。现实中我要干净,要体面,要东西放到它该放的地方,要上网,听歌,看电影,看书,逛超市,吃火锅,时不时在周末和朋友唱六小时KTV,带自助餐的那种。我得有台电脑,MP3要充电,手机要充电,每晚泡脚,头发香喷喷的……我有欲望,太多欲望,过上好生活的欲望,都市的欲望。流浪最先要摒弃的恰恰是欲望。流浪根本就不是我的梦想,甚至自由都不是我的梦想。那么多的欲望,我的梦想只能是钱。

钱是最现实的东西,我开始考虑现实问题,在论坛发帖,说要回西安了。好多人表示欢迎。我说可是没地方住。大家回复,大雁塔广场现在修得富丽堂皇,椅子多,风景好,亚洲第一喷泉,水管饱。晚上暂时有点冷,多穿几件捱一捱,夏天就好了。求救被当笑话,一伙人嘻嘻哈哈谁也不当真,连我自己都以为真讲了个笑话。到红线206回帖问我找到住处没,没有的话可以住她那,我一时都没能打住玩笑的节奏,说找到了,两家呢,白天大雁塔,晚上麦当劳。一帮人又开始起哄,去海底捞蹭吃,方法得当、脸皮厚点能管饱,这不饭钱也省了。

红线206没再回复。我希望她回复,随便什么,多一句就好。然而没有。她的沉默让我意识到她问话的认真程度,开始后悔自己的轻浮。

晚些时候我收到了一封站内邮件。内容是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名字,刘鸢。From红线206。

我在刘鸢也就是红线206那住了多半年。找的工作五花八门,最长的是给一个私人老板当助理,干了半个月,干不下去是因为有天给他洗衣服时发现里面裹着两条内裤。回去说给刘鸢,刘鸢大骂傻逼傻逼,太傻逼了,这种傻逼工作赶紧辞。

那是我住她那第四个月。之前每份只干了一两天的工作她都这么说,傻逼工作,赶紧辞。她跟朋友合租,客厅厨房厕所共用,卧室一人一间,她住小间。我行李在她卧室突兀地放着,一米二的床,她跟我挤着睡了四个月。她笔记本电脑被我无偿使用了四个月。被这么打扰着,她不烦吗我心想。辞职意味着我只能继续住下去。没有房租给她,占用着她的空间,她不烦吗?

失业,分手,还有家里一些破事,被我统统抛至脑后。白天投完简历打游戏、看电影,晚上睡觉却开始磨牙。有天半夜,刘鸢一拳打我脸上,说别吵了。第二天起来拳头都还在我嘴边,打我一拳的事她却死不认账,我磨牙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当天下午接到赵强电话,问我最近看什么电影。那阵《疯狂的石头》正火,他说看过,确实好。我说你知道《两杆大烟枪》吗,都说《疯狂的石头》是中国版《两杆大烟枪》。说完从豆瓣影评看来的盖·里奇的多线叙事结构,又聊起《阳光小美女》。我说这片跟我以前看过的所有电影都不太一样。这家人没一个正常的,爸爸是个信仰成功学的loser,爷爷是个吸毒的老流氓,自闭哥哥为了参加飞行员考试不说话,舅舅是个自杀未遂的同性恋学者,被爷爷怂恿参加阳光女孩选美的小姑娘,是个高度近视的小胖墩,跳的是爷爷亲手调教的成人艳舞……一家人只有妈妈不疯癫。我以为最后的结果像所有其他好莱坞电影一样,他们齐心协力突破一切困难,取得成功。完全不是。爸爸半路就崩溃了,爷爷死了,哥哥发现自己是个色盲根本没资格当飞行员……这个时候,自杀未遂的舅舅反而成了最坚定的人,他劝哥哥时讲了一大段话,说的是失败者普鲁斯特,写了一部没人看的书,《追忆似水年华》。他活在痛苦中,但痛苦成就了他,痛苦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日子。这电影我看了两遍,打算看第三遍,我这么喜欢它,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我想了很多,想组织一种说辞,表达心里的感受。比如看完不会觉得悲哀,会想,啊!人生就是这样,希望和痛苦交迭出现。可总觉得不准确,什么希望啊痛苦啊,和观影感受有偏差。不偏差的我又想不出来。那种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一团雾一样的感受语言抓不住。语言太精确了。我只能这么认为。直到有天看见一篇影评,叫《失败者的旗帜》。单单题目六个字就让我醍醐灌顶。你看,我死活想不明白的,人家几个字就解决了。影评不长,里面每个字都是我的语言所抓不住的感受。作者好厉害。我什么时候能那么厉害就好了。

我长篇大论的时候,刘鸢在贴发票。电话那头赵强一言不发。一旦我闭嘴,周围显得格外安静。在那个非常短暂的安静中,刘鸢停在嘴边的拳头和赵强的电话,在我凌乱的脑海中建立起一缕关联。我忽然意识到,电影是赵强为打开局面拉的一个话题,平时在QQ聊,不也挺深入,他真正要讲的恐怕是别的事。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我是太没眼色了吧。他们想要跟我聊什么呢。

过了好一会儿,赵强说,《阳光小美女》是吧,回头我找来看看。

然后挂了电话。

刘鸢还在贴发票。

我想问是不是磨牙干扰她睡眠了。她应该知道我以前不磨牙的。我就是太……太什么了呢?要告诉她我其实很焦虑吗?住在不用掏房租、水电费的房子里看电影,打游戏,说焦虑她信吗?如果她承认我干扰了她,我有能力搬出去吗?

现实的捶打让我不再莽撞。我决定闭嘴。只要刘鸢不说,就代表没问题。

然后刘鸢开口了。

实话说见你第一面挺失望的。看你帖子那么久,以为你本人威猛、犀利、时髦,大岛由加利你知道吧,就那个女打星,就那种的。结果一见真人,我去,如此敦厚老实的长相……

内疚的思考在胜负欲面前,统统作罢。让我组织一下语言先。

她思索着继续补充,雪上加霜的是,个头也不高。

这语言不组织也罢,我当即展开反击。我见你第一面也失望啊,我想象中你可是红拂女,结果呢,没有瓜子脸,没有长头发,也不瘦,走路太敦实,行动也一点儿不飘逸。贴上胡子,典型一个虬髯客。

她瞪我一眼。

不过,我说,赵强更让人失望,脸上青春痘太多了。个子倒是高,眼镜度数也高啊,还老低个头……我都要崩溃了,第一次见他,回来我马上去论坛去找他贴的歌,写的游记,当时你问我干嘛,火急火燎的。我没说。其实就是想趁现实印象还没扎根,抓紧把网络赵强往外薅一薅。

刘鸢大笑,有用没?

不知道,后来就习惯了。他现在青春痘比刚见时少好多,人也没那么猥琐了。人主要还是得交流,一说话,一碰撞,一上头,该来的就都来了。

刘鸢说,是这个意思。咱俩一块儿时间长了,你就又是你了。网上和现实,慢慢都能卯上。你觉得我是我吗?

我看着她,心里提醒自己,寄人篱下的时候,说话请注意分寸。

李靖死得早,红拂成天琢磨自杀。虬髯客挺好的,我说,起码当国王呢。

她再瞪我,做人不用这么实诚。又说,我好久不写东西,不是不想写,是心被其他事塞得太满,写不出来。有几回你让我跟你一起看电影,看睡着了还被你骂。你以为是累的吗,是脑子太满看不进去。有点空闲就想睡,真睡又睡不踏实,就着电影躺你旁边睡得美得很。就这状态,再好的文笔也废了。下午你跟赵强说那些,我听着就,哇!来感觉了,好想写点啥……

那你写,晚上我去客厅看电视,不打扰你。

那股劲儿就那么一下子,过去就过去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顿了几秒,她问,你还有钱吗?

这个转折真的很生硬。这才是她的重点。前面那么多铺垫曲曲折折,还扯出张强,就为了维护我一钱不值的自尊。我试图展示一个感激的笑容给她,没能做到。表情因为失控可能有点扭曲。她装作整理发票,视线避开我。

明天你陪我去趟银行。她说。

工作总会有的,就算有了工作,你也别忘了保持贫穷。她又说。

我被这疯话气癫了,凭什么啊,我要很多钱,要变成富婆,要包养精壮的天蝎座小伙子!

她笑,你聊电影啊书啊那些没用的东西的时候,整个人发着光,有激情,激情里藏着我渴望的那种创造力。你知道吗,变有钱的过程就是变世俗的过程,钱会逼着你妥协,灭掉你的光。现在拥有的这些会从你身上消失。那样的话,你就消失了。

我选钱,我坚定地说。我宁愿消失。

 

4

和赵强提Gorillaz并非只想显摆。2007秋天,很幸运很意外地,我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所谓体面是指上市企业,三险一金,以及双休。薪资比之前高。单位在曲江,距离住的地方不远。那时曲江处于开发期,公交很少,近也得倒车。上班不久,一起倒车的同事听说我的住处,给指了一条小路。那条路在我们小区西侧,一路往南,可以直通我要坐的第二趟公交站。我喜欢走路,一个人带着耳机走路很自由,还免费。

走捷径倒公交的那段时间,耳机里放的就是Gorillaz。那条路中间很长一段夹在一大块拆迁区里,路两边全是灰色水泥块和红色残砖断瓦,其间孤零零三两颗树,坚持着最后的绿。没有建筑物的遮挡,每日的晨光不打一丝折扣从我左边照射过来,光是金色的,布满我脚下和目光所及的每一处。走在这样的路上我感到幸福,充满希望。在日记里反复写下的“明天一定会更好”的那个明天,已然降临。这种幸福时刻我的BGM是Gorillaz,它已经超越了好听不好听的范畴。它几乎可以视为我人生大步向前迈进的号角。

那时刘鸢搬进刚买的房子里,每天依然很忙。赵强一个人去了苏州,生活大概率不如意。他没说这些,也没刻意遮掩。我太知道处在艰难中的人多需要力量,这是那么多乐队,我却选择跟他提起Gorillaz的主要原因。我相信如果他分享的歌曾经引起我的共鸣,那么给予我力量的歌应该也能让他振作。我帮不上他实质性的忙,这是唯一可以回报的方式。赵强的回应让我感到挫败。

成功的案例也有。2011年,我发给他一段maybeshewill演奏《He Films The Clouds Pt. 2》的现场视频。我说这我第一次听后摇,原来摇滚就算没歌词也能这么忧伤这么燥。

好一会儿他回我,这个很棒。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分享歌单。

同样是2011年,刘鸢决定去北京,她有朋友在那边开了公司,请她入股。临走前我们一起吃了顿饭。我想给她一点建议,保管好自己的钱财之类。她有钱,有钱也不是大风卷来的,我亲眼见过她为了钱拼得多辛苦。被亲戚朋友做局骗得裤衩都不剩的新闻人人都看过。几次话到嘴边,琢磨咱实在没资格,穷人咋还操上富人的心了。又咽回去。我送她一本黄永玉的画册集当作分别礼物,里面除了画还有散文和诗。她很惊喜,拿着书前前后后地翻,说好久没看书,问我最近看什么。说起这些事情我总是容易忘乎所以,聊《人间失格》,聊到三岛由纪夫对太宰治的嫌恶和蔑视。三岛由纪夫怎么敢,我说,气死了我,立马下单买了本《金阁寺》,准备看完写篇博客好好骂骂这货。结果看到一半就投降,啊!三岛由纪夫确实有资格藐视任何人。太宰治嘛,被人骂几句又少不了个啥,何况骂他的还是三岛由纪夫。刘鸢一边喝酒一边吼吼吼地笑,那我看你博客也没写这个呀。我说,写了,没写完,要考据的资料太多,哪有时间啊工作这么忙。刘鸢说,工作好,要多赚钱,钱能带来安全感。我说没错,就是这样。心想五年前你还让我保持贫穷。时光对你做了什么,让你短短时间前后矛盾。

人越渴望的东西就越难得到似乎是个普遍真理。赚不到大钱这种事情我跟赵强说起过,刘鸢不会理解的,赵强没准能。然而他也不理解,你现在缺钱吗。我说不。他说那不完了。他又说,何况你心思也没在赚钱上吧,刚还给我说啥,《大地惊雷》,《杀手没有假期》,冷硬的西部风格,履约的最高境界,这都跟赚钱没关系吧?你得分清楚恐惧和欲望,怕没钱和极度渴望钱,是两码事。

想要有钱,又不愿为钱付出精力或钻营,说到底,人的现状和真实欲望总是相匹配的。他是这个意思。他说话比从前好听,婉转很多。但我听懂了,可能我本来就懂,是不忍心戳破自己才逃避。他的话让我避无可避。他去苏州后我们本来联系不多,这一下,干脆从此不联系。

2013年初夏,刘鸢去杭州出差,办完公事顺便去苏州找赵强。他们一起吃饭时,打电话给我。我正加班。很烦躁。因为加班,我不得不转让提前半个月买的李志专场的门票。就这时候他们电话过来,刘鸢说赵强出息了,谈个苏州女朋友。我说哟,以为要砸手里的货竟然顺利售出了。刘鸢叫停,哎哎,别这么说,开的免提,女朋友在呢。我说哦,这种信息下回记得放预告里说。赵强说你干嘛呢,又躺床上看电影?我说看辣子,大半年没看了,成天加班,想死。刘鸢装作震惊,成天加班!你能忍?我说为了钱,能!刘鸢说,看来新工作工资不低。带浓重南方口音的女声总算插上话,他们还说让你推荐书啊,电影啊,看来是没戏咯?我说,唉哟嫂子好,嫂子爱看哪方面的,我试试?那边发出一阵爆笑,来了来了,这不还是来了。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他们,我以前推荐的那些,你们都看过吗?

没时间。

总是这样吧。我也没时间。人到一定岁数,不论愿不愿意都得开始为生计奔忙。不知道是因为钱,还是因为熟练,从某个说不清的时间段起,专业,工作,不再面目狰狞。我是它们的工具,它们是我的工具。业绩达标的成就感和到手的奖金共同带来的愉悦,可以让人忽略很多,同时忘记很多。真实利益面前,喜好可以往后排。我不再谈论摇滚乐,不聊电影和书。合群的打工人谈论房价、车型、股票、明星八卦。摇滚、电影和书,不了解的人很难分辨对此侃侃而谈的人是难以自抑的热情,还是单纯装逼。出于尊重,我把它们从话题里删除。从话题里消失后不久,它们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我并没因此失去什么。或者说,我没有察觉到因此失去了什么。

2013年底,赵强结婚。婚礼准备先在苏州办,婚假批下来回陕西再办一场。我说苏州是去不成了,临潼这么近,我肯定到。他沉默一下小声说,这个不是上回那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啥这个那个。他急着有人找,我也没来及问。挂电话马上明白,结婚的这个不是前面谈的那个。

嘴上说好好的要去,真到赵强回来结婚,我被派成都出差。事情就是这么卯,像我故意的。刘鸢也没时间。赵强表示都理解。我猜他可能暗自松了口气。刘鸢和我,嘴巴一个赛一个毒,心也毒,还双双人来疯,绝不会看在他婚礼的份上就不提他以前那些荒唐事。

我出差回西安和赵强带媳妇回苏州是同一天。大家硬凑时间约着吃了个饭。赵强媳妇不吃辣,地方定在钟楼附近一家粤菜馆。三个人四个行李箱,两个大旅行包,前台堵实实的,服务员黑个脸,我们装作没看见,饭却不由自主吃得急促。席间匆匆聊几句。内容跟平时和同事聊的那些差不多。摇滚乐、电影和书像是上辈子的事,被默契地略过不谈。中间冷场时我们打电话给刘鸢,她挂掉了,回信息:在开会。

隔天上班,到公司楼下,手戳包里翻门禁卡,掏出一个红包,是我给赵强随的份子钱。一点儿没印象他什么时候塞回来的。我有点生气,接着感动,最后是懊恼,怎么会没发现呢。想打电话过去质问,是不是嫌少?我肯定要这么开头,拿话堵死他。手机拿手里,想了想。算了。

此后便是长久的分离和断断续续的遗忘。

2024年夏天,西大街百盛门口,偶遇胡娟。她先是试探着叫我名字,见我停住,立马跳我面前,还记得我吗?本来不记得,这一跳一问,记得了。在刘鸢那借宿时,跟她合租的胡娟嘛。在厨房做个饭也要大声唱歌,边唱边骂,妈的抽油烟机没球屌用;上身毛衣下身短裤,腿冻得发紫还嘴硬说不冷不冷一点儿都不冷,看《超级女声》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活力女孩胡娟。差不多二十年过去,她只是面容成熟饱满了些,其余似乎都没变。她一成不变地生机勃勃,瞬间带我穿越多年光阴回到从前,那段痛苦又鲜活的日子。衬得如今一片惨白。

她用不容拒绝的热情邀请我一起吃午餐。问我是不是还那么喜欢听歌看书看电影。我说对,还是那么喜欢。

我没撒谎。

疫情后,经济下行,行业衰退,多年来支撑我一路向前的工作成就感不断消减。最初的全员营销变成后来的全员客服,每天的精力都用来和稀泥应付业主投诉,我开始看清我所谓成就感的真相——用我们的辛苦、努力,去压榨他人的辛苦。

全都是泡沫。

幻灭中接住我的,正是追求“更好的人生”的途中扔下的那些。我不是它们的工具,它们不是我的工具,我们相互无所求,只是聚在一起就欢喜。它们让我感到心安,是我最后的庇护所。

我跟胡娟推荐平克·弗洛伊德的《High hopes》,编曲很妙,歌词也飘;说《地球之夜》里薇诺娜·赖德的美貌,那样美貌的女孩对星探说:我不想当电影明星,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机械师。我很羡慕她,目标明确,没有迷失在自己美貌里。人总是很容易迷失,最后的方向都指向钱,不是说爱钱有什么不对,而是说我们应该有一些和钱无关的坚持和审美……

太久没人听我说这些,我老毛病又犯了。我看出她有点不耐烦,渐渐闭嘴。她说太好了,你一点都没变。然后尽量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不久前去过一趟北京。我这才知道和刘鸢相互遗失的这十来年里,她结婚,离婚,生意失败,东山再起,复婚,又离婚的讯息。每一个都让我内心一震,细想又合理。那毕竟是刘鸢。

胡娟说,我想多陪陪她,可年假只那么点。前几天她说我陪她去做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乳腺癌。

这次是真的一震。

不过发现得早。她连忙补充,切掉就没事了。

她停住话口看着我,目光还像从前一样纯真,灼热。那一刻我明白她见到我那么兴奋又坚持一起吃饭的原因和目的。我点点头。

放心,我说。

和胡娟分开后,我立刻打电话给刘鸢。十几年,我俩号码都没变。电话很快接通。原本我想先客客气气问她过得怎么样,然后找个点切入去北京看她的话题。不料她一张口就是一句责问,多长时间了才想起来问候你爹?

我在心里笑了。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注定不会变的事,它就是不会变。

我说,爷爷这周末去北京,你净水泼街,黄土垫道,焚香沐浴,准备接驾。

她说,成语太多,记不住。

她接不了驾。我们在病房见面。手术很顺利——年轻体壮的年纪,能扛过一切不顺利。太久不相见的老友,这样的场景重聚,不能聊眼下,要聊从前。

从前的起始就是大家混迹论坛的2005年。我在明,她在暗。

当时赵强跟我说他怕你,小心翼翼避着你。她说,我想看看赵强怕的人什么样,才又上的论坛。一看,看上瘾了。隔几天得去翻翻你跟那些人掐架的帖子,比看电视剧精彩。心想这女的好生猛,每天吃啥呢这么大精力。现在呢,怎么样?

现在不行了,我摇头带摆手,谁跟我多废话几句我都累得慌。

所以说,年轻还是好啊。

也好也不好。好的是抗造,反正年轻,总有机会。不好的是见识短,容易紧张,以为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想想,哪个不是将错就错过一生。将错就错也是本事,得适应,得纠错,先是我去贴合一个一个的错,慢慢地,生活过来贴合我。不知不觉地走吧,错的那些也就被走对了。运气也重要。我的运气一是你和张强,二就是2007年那份工作。不是工作多好,是来得及时。那时候啊,听着Gorillaz走路穿过乱石瓦砾去上班,都觉得好幸福,也只能是人年轻见识短的时候才会产生那么纯粹的幸福……

等等,她打断我,你说的小路是不是西影厂南边,当时拆了一大片?那路我走过,荒凉得很,乱坟堆一样,大白天突然窜两条野狗出来,吓死人。走一回够够的了,哪儿来的幸福?

她的陈述和反问,摁掉了我强加在那段记忆之上的美颜效果。像敲掉精装修外壳露出毛坯本色的房子:那只是一段夹在废墟之间的路。而我早就知道,Gorillaz那些歌,其实带着忧伤……

没错,我说,可见主观意志能篡改现实。

她微微摇头,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是我折腾了半生,只剩一个胸,躺在病床上。说了你可能不信,躺病床上这几天,是这么多年里,我过得最休闲自在无忧无虑的几天。

病房本身沉重,话题应该轻盈,我们走向不对——我开始怀疑从前,而她有悲悯现在的趋势。这不是我的初衷。继续下去刘鸢和我都会不堪重负,必须暂停。因为无法接受老友相聚的主要内容是各自捧着手机看,沉默了一会儿,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我记得她以前喜欢杜拉斯。

我扬扬手里的书,《平静的生活》,杜拉斯唯一一本结局圆满的小说。读给你听?

杜拉斯有结局圆满的小说?

听不听?

嗯。把你音量调合适,别打扰其他人。另外我要气声,你会不会用气声读书?

我会用气声骂人,要不要试一下?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