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
作者/馨乔
我问到底什么是正确的轨道。她说结婚,买房买车办婚礼,生孩子,养孩子,送孩子上学,孩子哭她就哭,孩子笑她就笑,孩子每天都在长大,生活每天都有变化……这样,应该也行吧。
1
最近我感到备受折磨,但很难说折磨我的是一种情况,还是一件事,或者说是一个人,甚至是一句话,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我无法区分。我实在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
我是一个北漂无名小编剧。前些年我写的文艺片剧本获了奖,加上了几个业界资深人士的微信(从没联系过,他们也根本不认识我),于是我就算是象征性地半只脚入了行。去年我得贵人帮助,接了几个项目,赚到了点生活费,然后我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从我原来免费落脚的哥嫂家搬出去一个人住了。我想跟我一样的北漂族应该都能理解,谁不想在这有个自己的地盘呢?哪怕不大。
我搬去了一个外五环的回迁房小区,里面都是串串房。我听说这样的房子大多甲醛超标,原本不敢租,但我幸运地碰上了一户一楼的开间转让。原租户是新婚的两口子,他们说自己在这住了一年多,已经替我把甲醛吸干净了,现在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开间原价转租给我,每月三千八。当时我对自己的未来收入预期还挺乐观。如果项目顺利,我能按计划拿到编剧费的话,别说一个月三千八,一个月五千我也租得起。总之最后我租下了。
房子本身没啥毛病,空气里也没有劣质家具的味道,唯一的缺点前租户也事先提醒我了,那就是因为房子在一楼,所以楼内居民进出开关单元门的声音、快递员和外卖员送货送餐的声音、电梯上下运行的声音、小孩骑小车出去玩儿的声音、活泼小狗爪子点地的声音等等,都会影响人正常休息。但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日常生活的环境音的,它们对我来说就像是在看恐怖片时突然插进了一段洗头水广告,让我从虚构的世界里抽离出来,回到现实生活。所以这些都不会太困扰我。但当我住进来后,这里出现了令我始料未及的状况,那就是一楼的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蚊子的存在成了我无形的负担,给我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我每次回家前,都要在距离家门几步路的时候,就事先在脑海里进行进出门的动作排演,计算出一套用时最短的方案:先把钥匙插在门上,同时把脚后跟从鞋子里先脱出来,然后在门口打上一套太极八卦拳,把蚊子的阵法打乱,再飞速完成“拧钥匙——开门——脱鞋——拿鞋进门——关门”这一套动作,保证我能抢在蚊子进门做客之前化身成一道闪电,把蚊子隔绝在外。虽然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经常搞得我非常的狼狈,比如因为进门太着急把鞋甩到外面很远,或者在弯腰捡鞋的时候过于追求速度,动作幅度太大,把双肩包从背后抡到前面去,坠得我直接头点地,再或者门迅速夹住包袋导致我整个人又被弹回来……一旦我操作失误,就要承受被蚊虫入侵的严重后果。蚊子之恐怖,在于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有几只。我既然能放进来一只,就证明家里还可能会有第二只第三只,也许那只蚊子的整个族群都散布在我家的各个角落……于是你开始又恍惚能听见蚊子的声音,尽管那可能只是家用电器隐隐发出的电流声。
我费了这么多的口舌说蚊子,是因为我觉得它跟我真正想说的事存在着某种关联。
我的朋友,胜男,也被一种“声音”困扰很久了。
2
听她这名字就知道,她是家里骄傲的东北独生女。我和胜男是高中同学,高二的时候轮换座位,我们成了同桌。比起其他同学,她身上总有种与众不同的松弛感,仿佛别人都是来上课的,她是来打卡出席学生代表大会的。她总是斜倚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随性地摇晃着。她爱穿V领上衣,露出直挺的锁骨,和轻轻搭坠在上面的精致钻石。她学习压力不大,父母只要求她能考上本地的二本就行,毕业后,家里就能直接托关系给安排进国企,找个闲职,过稳定的生活。后来她也的确是按照这个路径走的。这些外人看来,至少在我这样家庭比较普通的人看来,都是令人羡慕的。但日子是谁过谁知道。胜男有自己的忧愁,那就是无聊。她每天朝八晚四,几乎不加班,以至于下了班之后,都还有过于漫长的时间要熬,如果没个固定的爱好来打发时间的话,人就该本能地陷入到对人生意义的追问里了。但这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需要找点事干。
她给自己培养了一个非常主旋律的爱好,那就是谈恋爱。
胜男爱谈恋爱这事儿,其实从高中开始就能看出端倪了,只不过发展成一个正式的爱好还是从大四开始。那时候周围的同学不是考研就是考公,再不就是琢磨南下去打工。谁的未来发展路径可能会跟自己重合,谁跟自己门当户对,这时候是显而易见的。于是胜男在精挑细选中找了个跟自己差不多的。我暂且叫他小卓。他俩人毕业后一个进了国企,一个考进了事业编。胜男跟他本本分分处了三年,双方父母都吃过几回饭了,胜男每次去他家收的红包都有万八千了,结果小卓突然发表了一段不合时宜的哲思:他觉得生活太稳定了,人都活木了,但人不应该被卷进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失去自我。因此他想要出去找寻自我了。他要去美国读书。等胜男知道这些的时候,人家小卓早就把该申请的都申请完了。胜男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晚上给他发视频他都不接,就说自己在睡觉。现在年轻人谁那么早睡?那时候胜男以为小卓是在外头扯犊子呢,结果人家是背地里偷着学英语。还不如扯犊子呢。敢情小卓这一家子,都拿跟胜男结婚,当那张国外录取通知书的调剂选项呢。要是小卓没考上,就直接服从调剂了。反过头来胜男对这些算计她的过程一无所知。这事儿其实越想越后怕。
不用我劝,必须得分,没啥好说的。
分是分得干脆,但联系却一直没断。胜男习惯了将每天生活的琐碎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小卓,即便分手了,知道自己的生活与他无关了,也还是控制不住。小卓也因为心里有愧,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聊。直到小卓到了美国。这回胜男晚上再联系他,人家是真的在睡觉了。时间对不上以后,胜男慢慢地也就不聊了。
其实胜男要的不是一个小卓,她要的是谈恋爱。谈恋爱这个兴趣爱好固然可以,但最大的限制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必须得找个趣味相投的搭子。而胜男是个好看活泼、善谈风趣的姑娘,招人喜欢,她想处个对象简单到可以用“随时随地”来形容。很快她找到了下家。于是她就一个接一个不间断地谈了起来,效率也有所提高。以前三年只谈了小卓一个,现在一年能谈三个。
但胜男不会再考虑结婚了。
这么多年我虽然人在北京,但因为几乎每天都联系,所以对她的恋爱进程也颇为了解。我都能想象到,胜男一面跟男友笑脸相迎细声细语地撒娇,转头就能发消息给我说这人啥也不是的画面。我们都统一称呼她的男朋友们为“对象儿”,具体那人姓甚名谁,都无所谓。
不停在变化也是一种不变,我早习惯了她身边一直有个“对象儿”。直到她突然有一天说谈不动了,那就是出现问题了。
3
胜男这种“谈不动”的症状已经持续半年了。自从我搬进新的出租屋,她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找我宣泄。几乎每一次的开场白都是一张她跟小高(她这次的心动男嘉宾)的聊天界面的截图,然后她会在上面圈出小高说的一句话,问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根据我目前得到的信息,我知道这次她“谈不动”的原因,不是她主观地不能往下谈了,而是人家小高不想跟她谈。在胜男的恋爱史上,这确实是比较罕见的情况。但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个什么大问题。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胜男也不见得就是个万人迷,大不了让胜男再找一个别人谈就好了。但我也没想到这个小高能耽搁她半年之久。刚开始我都能细心给他拆解小高的话语,为她出谋划策,但最近我开始力不从心了。
俩月前我的状况急转直下。自从我搬进了新家之后,我那些项目,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黄了,就仿佛我的甲方们都商量好了一样。这种毫无预兆的断崖式的失败带来的绝望感,就仿佛我突然从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在排队下地狱的油锅,前面就剩三四个人,马上就要到我了,我拼命想呼救,让工作人员再等等,说不定是我还没真的醒,可他们却听不懂普通话。
生活就是要在人春风得意之时,再给点脸色。学校里老师从小就教育我们胜不骄败不馁,要居安思危,这些先人总结人生规律得来的经验简单来讲就是,老天爷是一天心安理得的好日子都不想让你过。早知道,我就不那么自信自己出来租房子了。现在看我这精心布置的独居小窝,我只感觉到讽刺和辛酸。
那段时间我完全无事可做。我也想过学着网上的心灵鸡汤说的,出去旅旅游,吃吃饭,喝喝茶。我钱不多,不敢往远了走。于是我消费降级搭乘地铁,从东边坐去远一点的西边,到免费的公园遛弯。结果去了之后,我瞅谁都羡慕,看谁日子过得都比我好。人一旦一事无成之后,长得不丑也怕见人。我开始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晚上也睡不着,得了神经衰弱之后就变得敏感。而我对一种声音是极度敏感,那就是蚊子的动静。我半夜老是身体僵直,然后活动着俩眼珠子,支棱着耳朵,调动起所有的感官,神经病一样搜寻蚊子的踪迹,然后一无所获。
我突然理解胜男了。
寻找小高说话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无异于寻找一只薛定谔的蚊子。
胜男得知我的现状后,就叫我回家,互相都好好唠唠。我本来是不想回家,一是房租白扔了,二是觉得没面儿。但是胜男一招呼我,我也松气儿了,回家也有了借口。我跟爸妈说,胜男最近心里有屈儿,我刚好也不忙,回来陪她解解闷。
4
我们立刻约了一顿烤肉。再见到胜男,她的服装风格变了,变得“中性”了,身上肥大的卫衣和工装裤显得她更瘦削了。她颈间的小碎钻也不戴了,换成了那种又贵又廉价的潮牌链子。她一来就大刺刺地劈着腿坐在我对面,双手插在卫衣兜儿里,身体往后靠,仰着头咧着嘴笑。看上去好像是更随性了,但在我看来,这反而是松弛感消失了。
花毛一体加上一打啤酒,这意味着要来一番痛彻心扉的长谈。
我问她为什么非得要跟小高谈?是不是真爱上人家了。胜男说不是,她才没爱上。我说在我面前就直接交实底,不用顾面子。她说她真没爱上,但就是想谈。我又问,没爱上但是想谈,是不是因为征服欲。毕竟胜男以前很少被男人拒绝。胜男想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是有点征服欲的成分在,但也不全是。我就问,如果现在崔秀彬(她喜欢的韩国男明星)来,就要跟她谈,她还惦记小高不?她说那当然不惦记,小高算个屁?但问题是崔秀彬不会跟她谈。我问那如果换一个别的又高又帅的人呢?她说只要是能有个下家,她就能不纠结小高。我说那不就妥了,再找一个不就得了?但是胜男说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如果她不搞清楚小高为什么不跟她谈,她就没办法跟下一个谈。我说那就直接问小高为什么不跟她谈啊。结果她说她没法问,因为问了就做不成朋友。那为什么非要跟小高做朋友?胜男沉默了。我继续试图用编剧思维来分析胜男这个人物,因为往往真相就藏在沉默之中。在我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胜男想用另一种方式征服小高。硬的不行来软的,以朋友的方式让小高逐渐依赖自己。但是听我这么分析完胜男反倒有点生气了,她说她已经说过不完全是因为征服欲了。我说那就是你爱上小高了,但你就是不承认,可能也不是因为好面儿,就是自己心里接受不了落差。她再次强调,她真的没爱上,但就是想谈。
聊到这儿我也有点生气了,心里堵得发慌。我酒量不好,也讨厌啤酒的味道,但现在我必须要吞一杯进去了。就在这时我看到胜男还在跟人聊微信。这更令我恼火了。我的日子也难过得不行,千里迢迢回家来帮她解决问题,她却在跟我吃饭的时候跟别人聊天,而且还十分投入。看着她聊天时颧骨升天嘴角上扬的样子,我不用猜就知道,她肯定是在跟小高聊。我越过烤肉盘一把抢来她的手机,我要看他们到底在聊什么。但胜男一直在拼命地跟我抢。她抢得很认真,脸一下子就红了。依据我们十多年的交往经验,我意识到如果我再坚持下去,她就会跟我翻脸,然后用又尖又细的嗓子骂我山炮,让周围所有人都暂停烤肉看我们的热闹。为了保护那些烤盘上的肉,我赶紧把手机还给了她。她看着手机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我宁愿她刚刚那么激动是在为我看到他们的聊天记录而感到羞耻,而不是因为我阻挠了他们两个聊天。
我没再说话了,努力好脾气地等她把消息发完。紧接着她主动把手机递到我这边,把聊天记录往上滑,以显示出她想让我看到的那一小部分:
前面大概是胜男今天凌晨发给小高的一些网络热帖。
胜男(6个小时前):你睡觉睡了一整天嘛?怎么不理我!
小高(刚刚):刚醒。
然后是一个很困的小猫表情包。
胜男问我,这句“刚醒”是什么意思?她不信他会一觉睡到下午五六点钟,但他如果不想跟她聊天,那他大可以不回复,等下次她再发消息的时候,就装作忘记回就好了,没必要特意解释说“刚醒”吧,然后还配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胜男觉得小高是怕她生气。凭小高这种表现,胜男乐观判断他俩应该是还有戏。可在我眼里,这明明就是小高不愿搭理胜男,但又不想做得太过分,所以就用可爱的表情包稀释一下他的冷漠而已。但是胜男却天真地觉得小高不是这样想一套说一套的人。
那这么说我是这样的人了?
可还没来得及反驳胜男,我就先手欠把聊天界面往下滑了滑,然后看到了胜男刚刚回复小高的内容,是一张照片,是我们两个烤肉刚烤好时她拍的。照片下是胜男说的:上次你带我吃的,好吃,这次我带我朋友来吃了。
我为我无意之中促成了他俩之间的对话而感到恶心,我感觉自己这一番苦心遭到了背叛。
我说今后找我吃饭聊天都可以,但是她跟小高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反正我劝她一万句也顶不上小高敷衍她一句。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够烦的了。
我生气的时候手会发抖,面红耳赤,还控制不好面部肌肉,所以我一直都十分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平静的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是一副怎样的狰狞面孔。我发完脾气之后没有立刻起身走人,而是倍感慌张地不停喝水。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表露完内心真实的情绪之后,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就仿佛是我让对方承受了不该承受的来自于我的重量。所以我从来不会把事情做绝,永远留有一个转圜的余地。
胜男看我是真的生气了,就开始跟我道歉,说自己实在是困扰极了,觉得我是个编剧,也许能帮她分析清楚状况。我说我分析不了,我是个失败的编剧。然后她就又开解了我两句,说我实在不行,也相相亲,谈谈恋爱,说不定感情经验丰富了,灵感就来了,就写出好东西来了。她说这些虽然是好心,但我不爱听。我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空虚到“非谈不可”的地步。于是接下来我们就你劝劝我,我劝劝你。尽管我俩都知道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最后我们还是和平地把这顿饭吃完了,然后各自回了家。
5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胜男没有再通知我她跟小高的交往进度。日常的聊天,她也都刻意绕开小高。照理说,这应该正合我意。因为我的世界再次陷入平静。
我父母都还没退休,平时白天家里就我一个人,一躺就是一整天。经常我爸妈下班回家之后,就会看到我披头散发地趴在沙发上,半拉身子垂坠地,手指松散地勾着遥控器,一只眼睛从头发缝隙里冒出来,视线散焦地望向电视,看着像是个死人。
只有蚊子的声音能让我“诈尸”。
我老家的房子是在高层,一般不太会进蚊子,除非长时间不关门,就会有蚊子乘坐电梯上楼趁虚而入。为了不让悲剧发生,从我回来那天就在持续的训练爸妈按照我在北京的那一套方法做,坚决不能放蚊子进来。但他们还是改不掉恶习,经常会敞开大门在门口拆快递,说也不听。于是我就买了个防蚊门帘挂在门口,叫他们拆快递的时候要至少记得关上帘子。我甚至专门买了驱蚊灯。爸妈不喜欢,说那灯光颜色太过“阴间”。但我也没有听话。我这些不讲道理的做法让他们有了怨气。他们忍不住发起牢骚来,说我是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这四个字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没有继续跟他们争辩,毕竟我才是那个三十岁啃老的无业游民。
后来我妈看出了我的焦虑,找我深夜畅聊。我把自己在北京混不下去的情况告诉了妈妈。我妈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也早就为我筹谋了,那就是安排我去相亲。她说成不成没关系,重要的是得先走出那一步。我说哪一步?她说谈恋爱。我说胜男谈了“一辈子”恋爱都没下一步,我就更没戏了。她说胜男那是瞎谈,只要我有针对性地谈,接下来的人生就都能规划上:找工作、考编、结婚、生孩子、养孩子、送孩子上学……我今后的日子就再无“空虚”可言。我说那当然了,我忙都忙死了,哪还有时间思考人生,何况我还有没实现的梦想呢。她说梦想可以短暂拥有,但不能够沉迷,早晚还是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她说我们这代人就是没有按时完成这些人生大事,太有时间胡思乱想,才会把人生过得一团糟。
我沉默了很久。我发现沉默里其实不一定都是真相。沉默有时只意味着不可言说的一团乱麻。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妈妈,我好好考虑考虑。她说我的乖宝,祝你睡个好觉。
也许是被蚊子侵扰,我始终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身上如有万根针扎一般又刺又痒,我恨不得一分钟就要动八十次。
于是我抛弃了睡眠,我拿起手机来也不知道看什么,整个互联网都被我刷秃噜皮了也翻不出一点新鲜事。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钟,我知道胜男还没睡。我决定问问她最近跟小高怎么样了。胜男似乎也是憋了很久,很快她就发来了一张跟小高的聊天截图,上面小高的一句话被圈了出来。其实她不圈我也知道她重点想让我看的是哪一句,因为那句话非常犀利。
对话大概是胜男问了小高为什么聊天时总是敷衍自己。小高直接回复说,因为我不是一个像你这样随便的人。他说得还挺直接的。
我还以为这句话会是他们两个关系的结束语。为此我甚至隐隐感觉到失落。
但是胜男紧接着问我,小高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觉得她太过主动,怀疑她可能会对别的男生也这样,所以不敢跟她走得太近。我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疑问,她就又自证了起来,说小高其实是喜欢她的,只不过对她有误会。胜男觉得只要自己跟小高解释清楚她对他的感情并不随便,就可以了。我发懵了半天。然后我问她,你不是说你没有爱上他吗?她说是啊。我问那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她说,没有爱上不代表不能这么说,而是只有这样说了他们才有可能谈上。
我试图理解胜男,将她转换成剧本中的某个角色,找到她会如此执着于小高的原因。但我却摸不清任何的头绪。我甚至想象不出此时此刻手机屏幕对面等待我回复消息的她,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她没有原生家庭的痛苦,不缺少关爱,也不是个饱受贫穷和虐待的灰姑娘。她的生活顺风顺水。难道是因为生活太过顺遂所以要自讨苦吃?我想这样的角色就算是我真的写出来了,观众都不会信吧。可是,这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真实的人物。
不能再这样了,我必须要解决她和小高的事情。
6
我好不容易把时间挨过去,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我直接找到了胜男单位的楼下。胜男出来的时候,还在低头跟小高聊着天,露出羞涩的笑容。她抬头看到我时有些惊喜,说正好跟我一起吃饭聊聊。而我直接快步走到了她面前。我问她能不能跟小高断了。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小声地问我怎么了,生怕被周围领导和同事注意。我也没有理会她,又问了一次,到底能不能跟小高断了。胜男显然是有点生气,但是碍于场合,所以很努力克制着。她说她也想断,可是断不了,她想要跟小高谈恋爱。我问她能不能暂停一段时间,不谈恋爱?她说不行,不谈恋爱简直活不下去。我问到底为什么非得谈恋爱?她反问我,不谈恋爱,还能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她把我问住了。
我想了很多种说法,我把心灵鸡汤里说的东西又回味了一遍,也都觉得没有任何答案。
东北的四线城市,我每一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街边的景色都和上一次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变化就是会有不同的商铺在倒闭,即便偶尔换上了新的商家入驻,也依旧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周边的自驾游景点很少,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就玩腻了。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去吗?去出国旅游,去度假?每个月三四千块的工资,光是换好一点的护肤品就要花光了。再说就算是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见过了更大的世界,难道就不回来了吗。
我能看到的世界,一成不变。那些我看不到的变化,又与我无关。所以到底干什么能填补我萧条的精神世界呢?
谈恋爱。胜男说。谈恋爱就是一个找寻自我的过程,你能从对方的眼中迅速看到自己,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有很多样子。我说对方眼里的自我顶多就是个二手材料,总是琢磨别人怎么看你,那不是反而迷失了吗?她说这样至少你会改变,你会产生情绪波动,你的生活也有了变化,你就不会再感觉到空虚和无聊。
我又沉默了。这次可能是认同的意思。
我又问那你觉得小高是怎么看你的?她又翘起了二郎腿,摇晃着,靠在松花江边的长椅背上,点了一根烟,手臂支在腿上迷茫地抽了起来。抽烟是她为了小高新学的技能,显然她还不太熟练。她长长吸了一口,闷在嘴里捂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一大团不规则的烟雾来。她说,也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个神经病吧。但无所谓了。
然后我意识到,其实我跟胜男,没什么区别。
7
后来我不再阻止胜男跟小高纠缠,也乐于看他俩之间你来我往的聊天记录。这也算是给我的生活找点事儿干。
后来,还是我给胜男出了主意,促使他俩谈上了。我让胜男跟小高说,“你跟我谈两天,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不找你了”。这回小高沉默了,估计是在合计利弊。小高过会儿问了一句,真的?胜男说真的,这总比我每天缠着你强吧。小高很快就回复了,说那就试试吧。结果他俩谈了没过一个月半,就谈不下去了。这回不是小高谈不下去了,是胜男。她说一切都太顺了,没意思了。我现在才真的相信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喜欢小高才缠着他。我问胜男是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她没说话,点了一根烟。我说这不是个好习惯。她说没瘾,不老抽,偶尔抽抽调剂一下生活,今天是蓝莓爆竹的,明天是薄荷的。我又问胜男,接下来她打算怎么做。她说可能会谈婚论嫁。我问跟谁?她说小卓。我惊讶。小卓回来了?找着自我了?她摇了摇头,说小卓前两天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回国几年了,先是在深圳混了两年,又去北京待了一段儿,但大环境不好,没啥出头之日,最后决定还是听他妈的,回老家原来的单位上班。胜男觉得要真这样也挺好的,大家都折腾一圈累了,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我问到底什么是正确的轨道。她说结婚,买房买车办婚礼,生孩子,养孩子,送孩子上学,孩子哭她就哭,孩子笑她就笑,孩子每天都在长大,生活每天都有变化……这样,应该也行吧。这样真能行吗?胜男叹了口气,然后无奈笑了一下,说也不一定,他俩现在还没见上面呢,小卓都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学会抽烟了。
我沉默着……沉默了很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份沉默,是怎样的含义。
我一路沉默着回了家,把钥匙插进门里,在门口做了一套防蚊连招之后,鞋子半脱,拧动钥匙。拧了两下,门是锁的,爸妈还没回来,家里空无一人。这时,我看到门口有只蚊子。说实话,回老家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实体的蚊子,之前我都只是听到它们的声音。我当然不能让它进去了。我用力挥舞着手臂将它撵到楼梯间,然后我迅速用脚背勾住鞋子踮着脚小跑回家门口,一打开门就往里冲,结果猛地一下被蚊帐帘阻挡住,反弹了回来,在门口摔了个屁墩。然后我眼睁睁看着那只蚊子得意洋洋地从防蚊帘的缝隙中穿越而过,比我先进了家门。我倍感愤恨,狼狈起身,身上都脏了。我鼻子有些微微发酸,我想要不趁机哭一下,发泄一下情绪,但我却只是打了个喷嚏。
现在我反而不着急了。我稳稳当当进了门。我知道,现在家里可不是空无一人了。
至少今天,我有事情做了。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