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浴场
作者/王奕凯
记忆褪色,母亲囚于过往,女儿困于当下。海浪声中,彼此深藏的心结与真相,缓缓浮现。
1
带妈妈来海水浴场是临时决定的事情,一切都准备得很仓促,但好在过程顺利。飞机平稳落地后,有专车来接,司机是个三十几岁的小伙子,我与妈妈坐在后排,车载音响里播放着一些轻柔的音乐,以女声哼唱为主,灵动、飘逸,有异域风情,像一种全新的语言。我偏过头,外面的天气很好,风从开着的车窗吹进来,清新而又干爽,我从中感受到了自由。我想,妈妈应该也是如此,特别是在看到那些北方所没有的高大树木后,她原本无神的双眼也逐渐变得明亮了。看来医生说得没错,对妈妈而言,出去走一走,换个环境,或许比纯粹的药物治疗更加有效。是阿尔兹海默症吧?这时,我突然听到司机的声音,他说,我母亲也是这样,已经好几年了。我没吭声,只是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我讨厌与任何人谈及母亲的病情,即便是女儿与丈夫,我也会一概敷衍过去。幸而司机是个会看脸色的人,见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的打算,就干脆保持了沉默。
我们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度假区,面积不大,但塞满了喷泉、雕像以及造型各异的欧式建筑。在拿取行李时司机告诉我,这里原先是一片海景别墅群,因为烂尾荒废了十余年,后来政府重新出资改建,历时两年,才有了现在的面貌。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帮我将妈妈扶上了轮椅。我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之后就是办理入住了。民宿老板是个五十岁左右、头发灰白、身材粗壮的男人,他给了我两个选择,房间都在四楼,其中一间能看到海,另一间不能。但有海的那间可能会有点吵,下面开着酒吧和舞厅,通常会营业到很晚。虽然略有遗憾,但考虑到母亲,我还是选择了相对安静的后者。不过令人感到舒心的是,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有两张床和一个勉强能当作是客厅的狭小空间,没有厨房。在客厅外开有一扇玻璃门,推开后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露台。我喜欢这个地方,站在上面往外望时,可以看到一座教堂式的建筑,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那是风景区里唯一一座钟楼,负责报时和放养鸽群。
夜里,我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这是医生的主意,为加深她头脑中的记忆,每天都要进行重复性的对话。不知为何,自从妈妈确诊之后,她在我眼里就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小鱼。过去,网上有一段话流传甚广,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过后,它们不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年轻时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后来经过了解才知道,鱼的记忆能力其实是可以通过训练和刺激来提高的,几乎所有与之相关的实验都可以证明这一点。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安慰。我对妈妈说,我们已经到海边了。妈妈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我。我说,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妈妈说,在家。我说,不对,我们已经出门了。还记得吗?我们坐了飞机,坐了车,现在已经在海边了。妈妈问,我们来海边做什么?我说,游泳呀,晒太阳呀,划船呀,干什么都行。你想划船吗?妈妈点了点头。我说,还记得我是谁吗?妈妈说,你是小雨。我说,不对,小雨是姐姐。妈妈说,那你是谁?我说,我是小雪,我也是你的女儿呀。妈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表情上有疑惑也有惊讶,似乎是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女儿一词的含义。之后,妈妈睡着了。我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起身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夜已经很深了,我披着睡衣,搬了把藤椅到露台上,点了支烟。或许是因为妈妈的口误吧,在淡淡的音乐声和海浪声中,我又一次地想到了姐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某一天下午,大概三点钟,和往常一样,我坐在教室里上课。应该是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谈吐风趣,喜欢将一些复杂的数学定理与他自编的小故事结合在一起。我很吃这一套。那天下午,老师刚好讲到三角函数,他将sin和cos比作两个拿着放大镜的侦探,可还没等他把故事讲完,同学们的注意力就被一台响着警笛声的救护车给吸引了去。我记得,那会儿是冬天,教室里窗户关得很严,为了看热闹,那些挨近窗户的人不得不忍着挨冻的风险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课后,大家都议论纷纷,有几个好事儿的同学从老师那里打听到,是有个高年级的女生在跑完八百米后当场晕了过去。我在旁听了一耳朵,想着要赶在姐姐前面,把这件事说给爸爸妈妈听。可放学回家后,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电话也全都打不通。夜里,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一直等到了快十一点半,才听到有人从外面回来。可随之而来的不是亲切的问候,而是永无休止的争吵,谩骂、啜泣、相互指责,这些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东西时至今日都叫我难以忘怀。想到这儿,我觉得有些乏了,便掐灭烟头,在钟楼敲响十点的钟声之前,起身回到了屋里。
2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收拾东西时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低沉,像是刚睡醒,又像是喝了太多的酒。我本想跟她说说今天的安排,可她却抬高音调,仿佛生怕被我打断似的,喋喋不休地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有些不耐烦。老实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女儿少了很多的关心。我开始变得不在乎她的成绩,也不在乎她在外面交到了什么样的朋友。因为在我看来,这所有的一切,她父亲也完全可以做到。但女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依旧与我亲密,乐意与我分享她生命中的每时每刻、点点滴滴,即便我已经表现出了厌倦,她还是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比方说现在,她提到了一场生日宴会,但过生日的人她并不认识,是朋友的朋友,但她玩得很开心,吃了海鲜,喝了啤酒,还去KTV里唱了好几首她喜欢的歌。有那么一瞬,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过去的我好像也是这样,像个跟屁虫,恨不得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每一件事都记在心里,说给妈妈听。可妈妈同样会表现出不耐烦。想到这些,我突然有愧疚的感觉,为什么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挂掉电话前,我试图融入女儿的话题,但她已经说完了自己想说的部分。女儿说,你在忙吗,妈妈?我说,嗯,在整理你姥姥的东西,待会儿要去海边。女儿颇为惊讶,说,你们已经到海边了?怎么也没说一声?我说,抱歉,昨天到得太晚,没顾得上。女儿说,一定要记得拍照哦。还有,东西都备齐了没有?防晒霜、遮阳帽、墨镜、泳衣,这些在海边可是缺一不可的啊。我说,啰唆,真把我当老太太了?女儿笑道,等真变成老太太就晚了呀,妈妈。
放下电话后,我又拾掇了一会儿东西,女儿的提醒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的确落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墨镜。印象中,我一共有两副墨镜,一副是高中毕业后妈妈买的,一副是三十五岁生日当天女儿挑选的,可现在这两副竟然一副都不在身边。我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很大,也很刺眼,到海边情况恐怕只会更甚。没办法,只好再买一副了,我想。从电梯出去后,我推着妈妈到一楼的餐厅用餐。早上八点钟左右,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妈妈虽然有些痴呆,但胃口方面没有受到影响。我给她盛了一碗稀饭,外加一小碟咸菜和两个水煮蛋。至于我自己,因为不太饿,就只拿了一个卷。端餐盘回来时,我碰巧看见了昨天载过我们的司机,他也看见了我,很自然地过来搭话不说,还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妈妈的身边。我有些反感他的行为,但并未表现出来。这时,他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给阿姨穿的衣服有点多了,今天有二十九度呢。我说,热的话可以脱。他笑笑,然后转头看向妈妈,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妈妈摇了摇头,但脸上呈现出来的是开心的表情。我说,今天不用去机场接人?他说,待会儿就去,九点钟有一趟,十一点钟还有一趟。我说,还挺忙的。他说,是啊,毕竟是旺季嘛,再加上店里人手就那么多,只能一趟一趟地跑了。我想不出接下来该与他说什么,但妈妈吃得很慢,想来一时半会还无法摆脱掉这个人。但好在对方只坐了五分钟,就识趣地站了起来。临走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如果在海边遇到什么麻烦,随时可以联系他。名片上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姚智远,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把卡片攥在了手心里。
从度假区到海边,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外有指示牌,我指给妈妈看,可妈妈只瞧了一眼,目光就瞥向了别处。我知道,她是在看那些跳跃在林间的鸟。我说不出那些鸟的名字,但我想我在北方应该是没有见过它们的。走过指示牌,大约十分钟后,我们终于看见了开阔的沙地与蔚蓝色的大海。一切都是鲜活的,包括那些如植物一般从沙土里生长出来的遮阳伞,一顶跟着一顶,仿佛一座座人造的沙丘。好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真想高呼一声。但我没有。一是考虑到有妈妈在,大呼小叫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围观;二是因为年龄上的阻碍。老实说,自从有了孩子,我的心态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过去的勇气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拘谨。雨天时,我不再做那个唯一不打伞的人了;参加女儿家长会时,我学会了低下头,去躲避老师询问的目光;即便是去看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我也不会再开口跟唱,就好像被其他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多丢脸的一件事一样。阳光刺眼,我替妈妈脱去外套,然后推着她前往浴场收银台。一路上,妈妈都表现得很愉快,时而问我这是哪里,时而又问我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年老昏聩,但妈妈的记忆中依然保留着对大海的那份亲切。我说,妈妈,我们又到海边来了。还记得吗?咱家过去也是挨着海的,小时候你经常带我去的。妈妈点了点头,是啊,她说,海边,我们小雨最喜欢去的就是海边了。
浴场收银台设在一顶红色的遮阳伞下,负责收钱的是个表情看起来很凶狠的老人。我感觉他有些面熟,仔细想了想,才发现他与那个姓姚的司机看起来有几分相似,看来的确是本地人应有的长相没错。我在他那里租借了一顶黄色的遮阳伞,老人的内在性格与其外表不符,收下钱后,他非常友好地帮我们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然后将伞固定牢靠。他说,这边视野好,离饭店、更衣室、卫生间都近,去哪里都方便。说完,又赠送给我们两条浴巾。我向他道了谢,然后询问哪里有卖墨镜的地方。老人说,我这儿刚好有一副,孩子送的,没怎么戴过,你要的话二十块钱拿走。我说,可以。老人又说,租金会在伞还回来的时候返给你,另外,如果要租船的话,也是在我这里开票,大船一小时八十,小船一小时四十,都是两个小时起租。我点了点头。老人离开后,我在白得发光的沙地上铺了一层垫子,然后扶着妈妈躺下。妈妈很配合我,似乎这晴好的阳光也给她带来了充沛的能量。
做完这些,我就撇下妈妈,独自去海里游泳了。那时海面上还没多少人,我迎着阳光,从岸边到远处的防鲨网,游上了好几个来回。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在全身近乎赤裸的状态下,与逐渐变暖的海水发生一次又一次的亲密接触。小时候,我经常在海滩上度过夏天,因为我们住的地方离海很近,只要一得空,大人就会带我们到海边来。我和姐姐的游泳都是妈妈教的,年轻时的妈妈就像海豚一样灵活,是天生的泳者,她参加过许多比赛,取得过的荣誉也是数不胜数。在妈妈的引导下,我很快就爱上了游泳这项运动,但我想这里面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姐姐——姐姐从小就不擅长运动,而游泳是我为数不多能完全超越她的机会。可姐姐的死又将这一切完全剥夺了。那段时间,妈妈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则表现得像是个斗士,他找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拉横幅、印传单,在学校门前闹了整整两个星期,声称要为姐姐讨个公道。可公道是什么呢?是道歉,是宽慰,还是一笔十几万块钱的转账?我不知道。三个月后,我被迫转学,与父母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我不免感到沮丧,因为查阅地图时发现,那是一座内陆城市,四面环山,与最近的一处海域也要相隔一千二百公里。但叫我最为难过的其实是妈妈对我的态度,有一次,妈妈醉酒后对我说,为什么不是你呢,小雪?虽然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我大概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所以就没有追问。
游完第五个来回后,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埋头潜入水中。其实妈妈会产生出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因为自己实在没有一处能比得上姐姐。长相自不用说,一眼就看得出来,姐姐的脸和身材都完美继承了上一代人的优点,高挑、白皙、貌美,这些溢美之词用在她身上毫不为过——与之相比,我就要显得矮小和粗壮,没半点女孩的样子,基于这一点,上学时我经常在早上磨蹭,不愿出门,因为我知道,只要跟姐姐走在一起,自己就永远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学习上也是如此,姐姐的成绩在学校里一直名列前茅,如果没出意外的话,她可能会考去上海的一所高校,因为她喜欢上海,然后参加比赛、拿奖学金、接受新闻记者们的采访,我相信每一件看上去困难的事情在姐姐面前都会变得轻而易举。所以为什么不是我呢?在跑步或者游泳时发生意外,成为死去的那个人。那样一来,或许爸爸就不会离开,妈妈也不会变得偏执,染上酗酒的恶习,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五分钟过去了,我在水下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求生的本能促使我下意识地朝上方游去。很快,我就见到了阳光。一上午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我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覆盖住了沙滩与我们来时的路径,我泡在水里,打算趁力气还在,再游上一个来回。
3
上岸后,妈妈还在原地,但已经交到了新的朋友。那是一位很年轻的母亲,看模样应该才三十出头,独自一人(我没有看到她的丈夫),领一双儿女来海边度假。她的两个孩子都很小,男孩胖嘟嘟的,一直躺在折叠椅上玩手机,女孩则瘦得像根麻杆儿,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指在沙子里绘出各种各样的图案,一边与两个大人说说笑笑地聊着天。我没打扰她们,直接穿过人群,去淋浴间里冲了个澡。泡在海里还不觉得,可一旦暴露在空气中,身体很快就变得黏稠起来,有盐巴,也有沙粒,只有当冷水冲下来时,才会重新变得清爽。
回到妈妈那里,那位年轻的母亲还在,只是两个小孩都跑出去玩了。我与她打了个招呼,然后有些客套地去夸赞了她的孩子。她笑着说,正是淘气的时候。我说,多大了?她说,一个七岁,一个六岁。我说,已经很好了,我这么大的时候,一离开父母身边就跑得没影了。是吧,妈妈?我笑着问妈妈,没有回头,可妈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年轻的母亲说,你的孩子今年多大了?我说,上大学了,在外地,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她说,多好啊,省心,养孩子最累了,我天天盼望着什么时候一睁开眼就到了退休的年纪,把孩子们都从身边送走,我就能腾出时间多去陪陪父母了。说到这儿,她看了眼妈妈,说,阿姨今年有六十多了吧,看着真精神。我说,也不行了,脑袋开始犯糊涂了,记不住事。她说,人老了,难免都会这样。然后向妈妈说,阿姨,能记住我吧?妈妈点了点头,笑着说,记着呢,记着呢,刚才那个小丫头呢?她说,到海里玩去了,待会儿才能回来呢。妈妈说,好,多玩玩好,那小丫头长得跟我们家小雨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瞧着就喜欢。年轻的母亲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有些诧异,似乎在判断我儿时的长相与她女儿是否有相似之处。我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下午,太阳变得更晒了,我想送妈妈回去,可妈妈却坚持要留在沙滩上。我只好由她去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午饭后就没再回来过,遮阳伞下换了另外一户人家,有老人也有小孩,约莫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打牌、逗笑,吵吵嚷嚷,我不太能忍受他们的声音,所以又撇下妈妈,独自往海边去了。这一次,我没有下水,而是沿着海岸线走。过去我常做这样的事情,试图用双脚丈量海岸线的长度,一走就是一个小时,但海岸线永远都是漫无边际的,即便对面有肉眼可见的城市,也总是像海市蜃楼一样,悬在遥远的天际,可望而不可及。现在也是如此。
走着走着,我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早上才见过面的姚智远。我有点惊讶,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姚智远说,下午没有人要接了,就过来晒晒太阳。我说,可浴场不是在后面吗?他说,那边人太多啦,我嫌吵,再说,这里的阳光还不是一样的好?我没有否认,继续低头往前走。他跟了上来,问我要走去哪,我说不知道,只是简单走走,游泳游累了。他说,你母亲呢?我说,还在浴场上,怎么了?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应该陪在她身边,毕竟她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了些问题。我停下脚步,不太高兴地说,你为什么总要谈到这个话题?难道你母亲得了老年痴呆,全天下所有的老人就都应该得这个病?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道歉。我没有理会,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恶劣了,于是又停下了脚步。抱歉,我说,我心情不太好。我妈这半年来确实越来越糊涂了,我不想承认,所以也不愿意跟别人聊这些。姚智远说,没关系的。我说,你母亲后来,不,我是说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已经过世很久了。我说,对不起,我没想到,因为你看着还很年轻。他说,没事,生老病死其实都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想开了就没什么了。我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摸不清大概几点,总之太阳比方才要小了许多。海面上吹来徐徐微风,我们开始往回折返。半小时后,当我们终于又走进浴场的范围内时,姚智远突然提议道,晚上有空吗?一起喝一杯吧。我说,喝一杯?他说,嗯,就在楼下的酒吧里,老板跟你说过吧,在民宿下面开着一家酒吧。我说,说过的。他说,那就晚上九点,我在酒吧里等你,放心,不管喝多少,都是我请客。他没给我拒绝的机会,话音刚落,就挥挥手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4
我没想好要不要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邀约,但奇怪的是,晚上八点钟不到,我就化好了一个淡妆。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化过妆了,所以在妆容与服装的搭配上耽搁了不少工夫。最后我从行李箱里挑出了一件在我看来还算时髦的长裙,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但印象中几乎是没有穿过的。我想,我可以提前一点到酒吧去,躲在门外的某个地方,看对方是否会按时前来。如果真的来了,就大大方方地过去陪他喝几杯,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如果没来呢?我想不通,一个男人怎么会对一个比他大这么多岁的女人感兴趣。或许他只是跟别人打了赌,类似大冒险这样的游戏,把猎物骗过去,再躲在暗处尽情地嘲笑。你瞧,他会对他的朋友这样说,我就说上了年纪的女人既饥渴又好骗吧?
所以我没有去。我卸了妆,摘了耳环,将身上的长裙脱下来重新叠好,塞回到行李箱中。夜里,九点钟过了,我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对她说自己放了一个年轻男人的鸽子。但我没有。我把这些话说给了妈妈听。妈妈听后笑着说,为什么不去?我说,不想去。妈妈说,可你答应了他。我说,我没答应,是你记错了。妈妈说,我没记错,你明明才这样说过。我说,别瞎扯了,妈妈,你根本就记不住任何事情,你甚至都不记得我是谁。妈妈说,我记得,我怎么不记得?你是小雨,我不会忘的。我说,够了,妈妈,你的小雨早就死了,她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小雨这个人了,你听明白了吗?妈妈盯着我的眼睛,愣了一会儿,而后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一切如常,我们继续重复着前一天的动作,去楼下的餐厅吃饭,再穿过一片长长的松林,抵达阳光明媚的海水浴场。妈妈依然被我留在了遮阳伞下,我走到海边,像鱼一样跃入水中。真好,我又回到了这片属于我自己的领域。蝶泳、蛙泳、自由泳,我铆足劲儿,在水中不断变换姿势,把每一个来回都当作是一场比赛,一直游到筋疲力尽为止。
对我来说,与妈妈顶撞是少有的事情,我记得,上一次把妈妈气哭好像还是快结婚的时候。那天下午,妈妈陪我去婚纱店挑选婚纱,从主婚纱到敬酒服,我试了不下十套,可每一套都说不上特别满意。我知道,这是我个人的问题,如果是姐姐的话,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我想,妈妈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在帮我整理纱裙时无意中提到姐姐。她说,如果小雨在就好了。我说,好在哪里?她说,你们是同龄人,她的眼光肯定比我要好。我说,选婚纱的时候提一个死人,你不觉得不吉利吗?妈妈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看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说什么?她问。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突然提到她,不吉利。妈妈说,可她是你姐姐啊。我说,那她也是个死人。话音刚落,妈妈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在场还有许多人,丈夫、礼服师,还有两个在旁整理货架的工作人员。她哭了。我也哭了。自那以后,我与妈妈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我知道这是我的过错,但我始终不愿意承认。后来,还是因为女儿的出生,才缓解了这一状况。我记得,女儿出生那天,妈妈没有打招呼就来到了医院。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我,一句话没说,却哭成了泪人。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即便是在姐姐的葬礼上。
我在海里一直游,想把这些回忆统统抛在脑后。但体力终究是有限的。上岸后,我没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朝遮阳伞的方向走了过去。我知道妈妈不会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所以我也没必要因此而感觉到愧疚。现在的我只想躺在这些洁白而又热乎乎的沙粒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一觉睡到下午,然后再带着妈妈去划船。划上两个小时,或者一直划到傍晚时分。可我的计划最后没能实现,因为当我走到那顶遮阳伞附近时,惊讶地发现,那下面除了一块垫子和一个背包外,什么都没有。妈妈不见了。妈妈的轮椅也不见了。沙滩上留有两道长长的轨迹,很浅很浅,没多久就被人们的脚印给覆盖掉了。
5
我慌了神。我从没想过妈妈会走丢这件事。因为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孩子们的特权。但事实如此,我的确找不到她了。我四处张望,映入眼帘的尽是一张张开心的笑脸。那会儿正是吃午饭时间,人头攒动,沙滩上堪比热闹的集市,许多遮阳伞下都变得空荡荡的,所以根本就无从问起。我突然想念起那位年轻的母亲,如果有她在的话,或许可以帮我盯着点妈妈,然而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我沿着轮椅的轨迹走,方向是朝海岸线去的,但妈妈一个人的话无论如何也是走不远的。或许妈妈只是饿了,想去找点吃的。我努力不看向海面,可视线又一直被海面所吸引。在寻找的过程中,我先后碰见了很多好心人,我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大概六十几岁的样子,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穿一件灰色的防晒服,可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于是我又去到浴场收银台,想问问那个卖我墨镜的老人有没有看见妈妈,老人听后一张脸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他安慰我说,你别着急,老人和小孩在沙滩上走丢是常有的事,总会找到的。然后他帮我拨了几个号码,说可以拜托广播室的人帮忙找一找。我再次向他道了谢。从收银台离开后,我走到了海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思虑再三后,打通了上面的电话。喂,我说。对方听出了我的声音,笑道,怎么?专程打电话来道歉?我昨晚可是在酒吧里等了你好久,是不是该赔我一杯酒啊?我说,现在没心情说这个,我是想找你帮忙。我妈不见了。他愣了一下,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字面意思,丢了,找不到了,你能过来帮帮我吗?其实还没等电话打完,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了。总觉得自己不该打这通电话,因为它使我变得更加烦躁了。
姚智远很快就赶了过来,我带他去了遮阳伞下,又给他指了指轮胎印消失的地方。他说,我刚来的时候,听到广播在叫人了,我跟那边打了招呼,如果有线索会第一时间通知我。我说,谢谢。他说,我建议还是直接报警,沙滩这么大,我们自己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说,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我想她不会走得太远,而且坐着轮椅,目标应该很大才对。姚智远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但事实证明,姚智远是对的,我们从下午两点一直找到了四点半过,问了上百号人,都没有人见过妈妈。途中姚智远又打了几个电话,说已经找人去查监控了,但监控只有浴场附近有,沿海这一片沙滩上是没有的。我点了点头。太阳就快落下去了,乌云汇集,天气预报说夜里一点钟左右会落雨,但以目前的天色看,恐怕是要提前了。日落时分,我和姚智远去随便吃了点东西,他要了四瓶啤酒,递给我一瓶,说喝点啤酒对缓解紧张情绪很有帮助。我没言语,给自己倒了一杯。姚智远说,待会要下雨,你先回房间等。找人的事情交给我,我会联系警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往好的地方想,她头脑不清楚,行动不方便,走不远的,所以很可能是被哪个好心人发现,送去了医院。我说,真的能找到吗?姚智远笑着说,当然了,肯定会找到的。
夜里,我给女儿打了个长长的电话,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女儿跟我讲了她这两天在学校里的见闻,我问她复习得怎么样,她打岔说,天气太热了,所以书看得慢。我说,不好好准备的话,就白白浪费掉一个假期了。女儿说,妈妈,你总喜欢说这么扫兴的话。我无声地笑笑,同时回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小小的一个,脸皱巴巴的,就像是一团干掉的抹布。我说,真丑。可妈妈和丈夫一致认为女儿长得很好看,而且很像我。这些话在我听起来像极了一种讽刺,长得像我又怎么会变得好看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后来,女儿一天天长大,果然出落得愈发标致。我记得,大概是女儿十几岁大的时候,丈夫问我,你说这孩子长得到底像谁,感觉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我说,她长得很像我姐姐。丈夫说,你姐姐?啊,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说过,你有个姐姐上高中时在学校里猝死了。说真的,她长什么样?我说,很好看,然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老照片给他。丈夫仔细看了看说,的确长得有点像。但我没说出来的是,我很讨厌这种长相,或许这也是我后来会渐渐与女儿疏远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害怕看见她。女儿继续在电话里说着她的暑期生活,我不想听,就找借口说要去睡了。女儿说,行吧,也挺晚了,姥姥恐怕早就睡着了吧。我嗯了一声,没说其他。
和女儿聊完后,外面开始下雨了。先是小雨,而后响了几声雷,变成了哗哗啦啦的大雨。雨声敲在玻璃上,很响。我关上窗户,又拉起窗帘,可雨声还是无孔不入,直往耳朵里钻。我睡不着觉,心里总觉得害怕。妈妈这时候会在哪里呢?在沙滩上,还是像姚智远说的那样,被人送去了医院?听到雷声她应该会感到害怕的吧。她脑袋糊涂,可能都不知道这是在打雷,但还是会吓得浑身发抖。
我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离开了房间。我下到一楼,离开民宿。没有人发现我。然后穿过长长的松林。雨夜里的松林很不好走,迷蒙的夜色以及偌大的雨声都足以干扰我辨别方向的能力。我摔了好几跤,但总算是走了出来。妈妈会认得这片松林是回来的路吗?我抱着这样的疑问,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场。浴场里很空,完全变成了雨的乐园,海面在狂风下翻滚、舞蹈,一点儿也不似白日里安安静静的模样。我沿着海岸线走,浑身都被打湿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从小到大,我难道不一直期待着妈妈的消失吗?可我为什么又会感到如此的难过呢?妈妈,你在哪儿?你回来吧,妈妈。我是小雪啊,妈妈。我不会再怪你认错我,叫错我的名字了。我也不会再怪你心里只装着姐姐了。妈妈,你快回来吧,妈妈,我不会再跟死去的姐姐计较了,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再计较了。我走向海面,可回答我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妈妈,你说话啊,你到底在哪儿啊,妈妈。
6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可能一分钟,可能十分钟,也可能一个小时。我睁开眼睛,头痛欲裂,眼前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待稍微适应些后,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瞧了一眼窗外,天空很白,一朵云也没有,完全没有下过大雨的痕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左右看看,发现昨夜被雨淋湿的衣服都挂在阳台上。我穿着一件干净的睡衣,面前是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上放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还有几颗白绿相间的胶囊。
醒了?这时,有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我仔细看了看,是姚智远。我艰难地抬起头,问他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姚智远说,我从海里把你捞起来的,那么大的雨,你跑到海里做什么?说完,他用手背碰碰我的额头。还有点烫,他说,待会儿记得把药吃了再走。我抓住他的手,问,有消息了吗?姚智远说,如果有的话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我说,那就是没有了。姚智远说,也别灰心。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说,什么?他说,失去亲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说,你在幸灾乐祸?他摇了摇头说,没,我只是在感慨,因为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我母亲很久之前就过世了。我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他说,不,我是想问你,如果再选一次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笑了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说,你知道吗?其实那天你一上车,我就全知道了,眼睛是撒不了谎的,你当时的眼神我在其他人的身上见过不止一次,好了,我要出去接人了,你记得吃药,还有,昨天情急之下帮你换了衣服,别见怪。
姚智远离开后,我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恍惚中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从蔚蓝色的海面上浮起。我被吓了一跳,出了很多很多的汗。不能再等下去了,虽然摸不清姚智远方才话里的意思,但我知道,再等下去,梦里恐怖的场景就会成真。我决定先回去换套衣服,然后就去警察局报警。于是我离开姚智远的房间,上到四楼。我推开门,一阵阵咸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竟然洒满了阳光。我感到诧异,但很快就看到妈妈躺在床上的身影。我向妈妈扑过去,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一味地大哭。妈妈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小雨?是你吗,小雨?你跑到哪儿去了,小雨?我说,是,是我,我是小雨啊,妈妈……我泣不成声,唯恐这是一个梦,担心只要我一松手,妈妈就会变作一团泡影,与窗外的太阳一同消失。我说,我们这就回家,好不好?我们这就回家。妈妈茫然地点了点头,应和着我,好,听小雨的,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下午,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带妈妈去一楼办理退房。大厅里只有老板在。他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妈妈,有些惊讶地说,老太太找到了?我说,嗯,找到了。老板说,太好了,可把我们吓坏了。老太太啊,以后可不能乱跑了,你看让你女儿多担心。妈妈说,是,不乱跑了,不能让孩子担心。你看我们家小雨多好,孝顺、懂事,学习又好,以后长大了肯定有出息。我说,给我们办一下退房吧。老板接过房卡说,好,需要送你们去机场吗?我说,可以,还是小姚开车吧?老板说,不太凑巧,小姚今天下午还没回来,我给你们安排另一个司机吧。我说,行,麻烦你了。老板说,客气。我说,对了,老板,冒昧问一下,你是小姚的父亲吗?我看你们长得有点像。老板说,不是,我是他舅舅,那孩子其实长得更像他母亲。我说,难怪,我听说他母亲已经去世了?老板说,是啊,已经走了四五年了。我说,是怎么去世的呢?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吗?老板说,没啥介意的,都是作孽,她母亲当年生了病,脑袋变得越来越糊涂,记不住事,说话说不利索,吃喝拉撒也都需要人照顾,他父亲呢,其实也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有被日子逼疯的一天。那年冬天,他父亲背着所有人开车去了外省,把他母亲丢在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后来,智远报了警,警察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在几千公里外的一片荒地里发现了她母亲的遗体,你说,这赖谁呢?我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对老板说,先走了,可以的话,帮我给小姚打个招呼。说完,就拖着一副快要倒下去的身体,带妈妈永远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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