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烤梨
作者/阿虎
公司裁员之际,唐巍没去上班,为了排解焦虑,他陪着同样失业在家的妻子去卖包子……
唐巍今天没上班。站在门厅,领带推到喉结上,脚趾头已探进皮鞋壳的时候,就觉得还是算了,不去了。念头一生,人散架,于是又去睡了回笼觉。近来,公司结构大变动,部门裁撤合并,中层悬空,人心惶惶。去了,人人设防,貌合神离,眉眼间展露纷争,都挂起生存的战斗姿态。唐巍的小组已被干掉四个,百分之五十的“牺牲”。作为行业巨头的股东方这次果断下通牒,要断掉曾被寄予厚望如今则视为“鸡肋”的公司的奶水。智能新产品的赛道如华丽丽一场商业骗局,想开拓,必是九死一生。上班,无非在骗局上努着肥皂泡,昏昏然,等着破灭。逼人的寒气中,谁的神经不是敏感得颤抖。
再次起床,心里着实没着没落,四肢也是,索性开始擦皮鞋。他并没有保养鞋子的嗜好,只是自小的怪癖,鞋油的味道会令他愉悦,就像是身体里缺这化学分子。他有两双皮鞋,一双春夏款,一双秋冬款,他从不挑款式,穿坏掉,直接补上同款。现在擦的是秋冬款,秋天上脚,到如今也有三个月了,后脚跟缝线已开裂。在公司里走下的步数能证明这双鞋的劳苦功高。他找了胶水,黏上,大概还能凑合上一阵,争取让它们寿终正寝。他并不爱穿皮鞋,只是顺应公司的穿衣规制罢了,穿上收束的西服,必要搭配皮鞋,偶尔错配了,总被好事者盯到,要挑刺。
擦完自己的鞋,空落的感觉仍未除去,于是去了卧室,拉开妻子的鞋柜,把鞋一一亮出来,亮到阳光洒满的客厅。不亮不知道,一亮吓一跳,妻子白玉竟有这么多双皮鞋,浅口的、深口的,长的、短的,尖头的、圆头的,红的、棕的,镂空的、镶钻的……妻子的鞋多到擦鞋油还需要小贴士,便利贴贴塞在鞋壳里,几乎每一双都有。唐巍像是开盲盒,捏着便利贴,找对应的清洁剂、鞋油和鞋刷,然后开刷,仔仔细细。肺叶里,鞋油的味道在开会,欢腾极了。擦完之后,欣赏着满地劳动成果,浑身挂着湿,汗水滴落,不胜欢喜。但欢喜仅持续了一两分钟,又落入了深渊一样的空虚,两只手放在身下,像是租来的,一时竟不知该放到哪里去。脚也挪不开,找不到方向,就那么戳在客厅中央。手机此前已锁进定时盒,定了一个八小时的时长,想和远在蚌埠的父母通个电话也不太可能,简直是自作孽。于是躺进沙发,让阳光照在脸上,继续睡大觉。
竟又睡沉了。直到听到指纹密码锁开门的声音,他才醒了过来。进门的白玉一见满地的鞋,以为家里进了贼,不由惊叫一声,看见唐巍从沙发上冒头,这才抚了抚起伏的胸口。
唐巍说:“看把你吓得,有点儿common sense(常识),谁大白天当天贼啊。指纹锁白换了。”他们一向分房睡,各自不打扰,早晨连个照面都没打。他去睡回笼觉的时候,妻子则以为他已去上班。
白玉脱掉外套,蹭着拖鞋,舒展着身体进入客厅,验收起唐巍的劳动成果。
“怎么样,还算满意吧?”唐巍问。
“可以,能当劳模。”
白玉拿了鞋油,补擦一阵,擦完,挨着唐巍坐下。白玉刚做完瑜伽,身上还带着温的潮湿。唐巍把头靠在了妻子肩头,抱了她的胳膊。
“下午呢,还去吗?”白玉问。
“有电话,就去。没电话,就不去。主打一个外力驱动。”
“N+3有戏吗?”
“还N+3呢?N+1估计都悬。”唐巍随大流,能争取则争取,不能争取就算了。
白玉抚摸一下丈夫的头,“没事,没了工作,我养你。”
“怕我去星巴克假装上班?”
“博眼球的公众号文章你也信,中产,失业,热词联动,都是制造焦虑,情绪引导,多卖几杯咖啡而已。星巴克也不是傻瓜。”
“大贼!”唐巍嘴里喷出两个字。他把一切西方企业都称之为“贼”。
“那双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不记得?”白玉望着一地的皮鞋,有一双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了。
“可说呢,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买包,你买鞋。”
白玉翻转着眼球,“好久都没买过了,好吧?”
“这里边有保值的吗?转卖出去发个小财?”
“哪里谈得上?千元鞋我都没几双,就那双Prada还行。”鞋子是两人前些年去意大利时买的。奢牌就是不一样,鹤立鸡群。通常是在参加重要活动时,白玉才会上脚,但好久没穿过了。
那次去威尼斯,顺路米兰、罗马都逛了个遍,回国后,两人时常还惦念着再去,但养完孩子之后,到底是没了时间,也没了资财,关键是没了资财。孩子如今在上小学,已然送回蚌埠让唐巍的父母去照看。如此了了,就去看个风光漂亮的意大利电影吧,唐巍常这么安慰妻子。看着Prada,两人又回想起出国的诸多见闻,靠想象来补足美好浪漫的感觉。
“下辈子投胎投得精准点儿,出生就在罗马。”唐巍大喘气似的说。
“别幻想了,你还是会投胎到蚌埠玻璃厂3号宿舍,哈哈。”
“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白玉换鞋,换上那双Prada,转着圈,跳起舞。唐巍趁着阳光良好,去了单反,帮白玉拍照。白玉挑选着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唐巍摁快门摁得食指都快断掉了。白玉撺掇唐巍也穿起高跟鞋,唐巍说:“快别闹了,我一个大老爷们,根本塞不进你的号儿。”
“我就要看!”白玉命令他穿。唐巍便穿起一双,硬把脚塞进去,庞大的体格驾驭着一双尖头高跟,像头马戏团里踩高台的大象。白玉哈哈大笑,拿手机拍下视频。白玉驱赶着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满足,解放了他。唐巍累得满头汗,扑倒在沙发上。
“我准备发到网上,你觉得怎么样?”刚去做瑜伽的时候,白玉听人说起做自媒体起号的事儿,回来的路上,便有心谋划着拍拍丈夫的糗事。
唐巍说:“你敢?”
“没准儿能火。”
“快拉倒吧。”
两人掰扯了半天。唐巍强行把视频删掉。白玉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觉得,有些事儿目的性太强,也许就把趣味和日常的小快乐给杀死了。
“下午不去上班的话,陪我蒸包子吧。”
“行。”
午饭,白玉煮了空心意面,酱虽然浓,但也难吃出意大利的感觉。吃完,唐巍陪白玉去菜市场的清真牛羊肉店买肉。买完回来,白玉去打馅儿,“通通通”,一个下午过去了。唐巍时刻注意着手机定时盒子,等待着公司的来电,但手机一直静悄悄的,他心不在焉卧在客厅对着电视机打“超级玛丽”。白玉开始包包子,他才结束了游戏。白玉打样儿,他开始学,但手笨,包了两三个,就被白玉全面叫停。唐巍百无聊赖,只好拿来照相机,当摄影师,花式夸妻子能干。白玉一气儿包了六十个大包子,牛肉大葱馅的,胡萝卜羊肉馅的,玫瑰豆沙馅的。上炉蒸,蒸了四轮,才把包子蒸完。
蒸完的包子用隔热纸隔开,一一码在泡沫保温箱里。六点钟,白玉在微信群里发消息:热包子出锅了,五元一个,两个起送!卖包子群是白玉在中秋节后组建,到目前为止,已经卖了有三个月了。起始是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卖,贴了一阵群码,不少邻居加群,之后便开始提供上门送包子服务。入冬以后,天气转冷,白玉懒得出摊,就只在群里卖。白玉的包子皮薄馅大,客群已很稳定,晚饭时间,六点到八点之间,每天都能稳定卖出五十个左右。消息发出以后,群里马上跳出订单。白玉并不着急,等订单集聚到一定数量,再统筹规划去送。 唐巍帮妻子把保温箱放到了板车上。白玉试探着问:“要陪我去送吗?”
妻子这么一问,唐巍心里忽然一酸,自妻子干上这份副业,他还一次没出门陪过她。白玉原是一家4A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疫情之后,历经几轮职场起伏,生死挣扎,终于在今年给职业生涯画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句号。白玉的父母就开包子铺,白玉耳濡目染,上手就能做。她父母还不知道白玉每天在蒸包子,卖包子。最开始,唐巍也不同意妻子去路面上摆摊。菜市场横生一条小生意人的江湖线,自写字楼“下凡”的妻子怎能在那种地方抠出钱来。白玉坚决要试,唐巍也不能阻挡,包子铺老板的女儿骨子里就有把自己撒出去搞钱的劲儿,三天下来,白玉就知道菜市场门口并非如想象那般险恶,生存空间还是有的。包子卖得还算好,进项不多,但足够他们在京的日常生活开支,白玉也不加码,每天就六十个,卖到差不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白玉心大,失业那阵儿也看不出消沉,早上练瑜伽,偷师,思谋着有一天去当个瑜伽教练,但目前只能暂且当包子西施。
唐巍迟疑的时候,白玉说:“是嫌丢人吗?”
唐巍被冤枉,说:“哪里觉得丢人?就觉得我老婆太能干。”其实是“心疼”,他不愿意说出来,丧。
“得了吧,真虚伪。那走吧,陪我溜达溜达,就当散步了。”白玉故作潇洒。
今天外边风大,夫妻二人全副御寒武装,羽绒服,帽子,口罩无一不落。唐巍一马当先,拉着板车出了门。妻子则操作着手机,查看梳理着订单,一个4A广告公司的女职员,将统筹规划的本领在卖包子这件事上发挥到极致,连办公软件都用上了,她要的是效率,包子主打一个热腾腾。下楼,像极打仗,白玉指那个方向,唐巍便拖着板车跟去哪个方向。板车的轮子被拖得冒火星子,并非夸张,火星子在黑夜里格外亮眼,一簇簇爆破着。白玉轻车熟路,串门入户,精准投放,客户大多相熟,交接包子时,快速且热络地聊上几句。偶有客人看到唐巍,好奇是谁,白玉马上介绍:“我老公,后勤部长。”唐巍则自口罩上方露着两只眼,短暂地窥视着客人家,像是在解剖一个新世界,往日,灯火通明的楼里,他只轮廓似的当城市的风景,却不知原来里面来住着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像是头一次发现。一个半小时,包子就差不多售罄,还剩最后两个玫瑰豆沙馅的。白玉发出群消息,期待着收尾最后一单,如有,皆大欢喜,如无,玫瑰豆沙包就是她和唐巍的晚餐。
这会儿,夫妻二人终于可以悠闲在小区花园散步,唐巍只以一根手指拉着轻快的板车,他撕下了口罩。陪着白玉的这阵儿,落地就知是自我欺骗,他不得不承认,他有放不下身段的耻感。口罩撕下的同时,耻感也忽然透了出去,脸前空荡荡的,无着无落。灯光黯淡的小路上,白玉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并不是贼。”像是说给唐巍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唐巍回应说:“我们肯定不是。”再没了话。突然而至的沉默让唐巍理解到“相濡以沫”,这个从小听到的成语的真正意思。
两人慢慢踱步。八点钟到了,并没有等到订单,两人便打算撤离,回家去。从社区一期走出来,向家所在的二期走去。过渡的路段有座人行天桥,天桥上闪烁着霓虹,霓虹下的马路两侧,几家惨淡的商铺,烧烤、火锅、连锁快餐、房屋中介……花台边坐着一名穿西服的男子,光着头,露着白白的脖子,脖子弯曲着,身体微微晃着。白玉注意到那人,只见男子忽然倾倒,直直跌在了地上,由于是悬空摔下,整个人像段轮胎,和地面进行接触时,快速弹跳数下。白玉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唐巍慌忙把妻子拦进了怀里。男子就躺倒在距离他们两三米的位置。
白玉脱离了唐巍的怀,看向男子,“好像是喝醉了酒吧。”唐巍上前观察,嗅了嗅鼻子,的确有点儿酒气。男子的脸孔很红,闭着眼,嘴角耷拉着涎水,额头似乎还有点儿伤,黑黑的,像炭火烤过一样。男子翻动一下身体,嘴里胡乱说着什么。白玉也上前,蹲下来,打算安抚男子一下,“大哥,你没事吧?”男子眼睛睁着,并没有昏迷。
唐巍忙提醒,“别碰他!”
白玉大胆伸手,抚弄男子的肩膀一下,“要帮你打120吗?”
男子摆摆手,嘴巴里含糊说着:“不用管我,我躺一会儿就好……”
“躺地上怪冷的。你可以坐起来?是不是哪里难受?”白玉安抚男子一阵,“你要住得不远,我们送你回去吧。”
“没……没住的地方……”
“那你有电话吗?给家里人打一个?”
“没事,别管我……走吧,谢谢好人。”男子推了推白玉的胳膊。
“要不要帮你报警?”
“……我躺一会就好。”
“可你这样,我们不放心。”
男子捏住了白玉的手,晃动着,说:“谢谢,谢谢好人。”
“要不帮你找家旅店吧?”
“不用……”男子扯着白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像是无意识,又把身体团了起来。白玉的身体不由倾斜,只能用另一只手撑地,半跪在了男子面前。唐巍忙警告:“你不要抓着她!”同时蹲下来,帮妻子撕着男子的手臂,但男子仍不肯松手。白玉耐心地看着男子,手指嵌在胸口的皮肉上,男子穿得太单薄了,西服下只有一层纤维内衣,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唐巍很来气,呵斥:“你别犯浑!小心我报警!把人给我松开!”
男子不松,咕咕哝哝一阵,忽然号啕大哭,“家有滴泪屋,三年一场哭,翻不了身了……”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
男子很可能买了坑爹的房子,在房子的问题上伤到心了,唐巍这么猜测。这年头,房子已不是固财的资产,是病,半死不活的病。他在蚌埠也买过一套坑爹的房子,先是装修被骗,原本要做的原木风格全部推翻,惹一场官司,最后换掉公司,做简装,买了些二手家具才填充进去,却在梅雨期一场大雨之后,入住计划彻底泡汤。父母至今带着小孩住在没电梯的老屋。
男子抱着白玉的手,一边哭,一边喋喋不休。唐巍忍不住踹了男子的脚底板几脚。白玉说:“你别那样,不好。”
“报警算了。”
“别报,我一会儿就好……”男子迷迷糊糊阻止,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你抱着我老婆的手呢……你能不能松手?”
男子不松,仍然抱着,嘴里说着“好人,走吧,不用管我”,可是却不肯撒手,赖皮鬼一样。唐巍把持着妻子的胳膊,再次试图把手拉出来,但这次连带男子也一块拖动,男子松动的裤子都快掉了。
唐巍无奈,只能放手,他去附近的烧烤摊问了问,烧烤摊店主说:“别管他,太难缠了。警察早来过了,没人能帮得了他。”
店主的妻子愤愤说:“他还差点儿把我们家店砸了。那会儿,他和几个朋友喝高了,忽然发酒疯,开大嗓门,说要杀了房子的开发商、物业。我叫他小声点说话,别影响别人就餐,谁知他马上就胡搅蛮缠,说,‘你是让我滚出去吗?’我哪里这么说过,是他自己这么说,却赖在我身上,越说越离谱,说什么房子没了,工作也快没了,全世界都叫他滚……说在这里吃个饭,我们也叫他滚。这不是胡搅蛮缠有病吗?警察来了以后,他耍光棍,头撞树,要一头撞死在那儿……真是没救了。死去啊!”
“警察怎么不带他走?”
“因为他有朋友在照顾他啊。”
“他朋友呢?怎么不送他回去?”
“送回去过,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又跑出来了,还跑到我们店门口,威胁说,叫我们等着,然后就跟个神经病一样在那儿坐着了。”
“他住哪儿?”
“应该就住对面的城中村。”
唐巍怀着担忧,回到妻子和男子的身边,男子仍然死死抱着白玉的手。男子裤子松脱,有片肉露出来,都快露出白的屁沟了。唐巍不得不再次施展粗暴手段,撕扯一阵,还是没能把男子从妻子的手上撕下去。唐巍忍不住爆粗口。男子睡着了,正打着鼾,头埋着,粗重的鼻息喷在白玉的手背上。白玉怕男子冷,还把装泡沫箱子的盖子拆掉,垫在了男子的身下。唐巍说:“你管他呢,这种烂人!”他拍拍男子的衣服口袋,试图找出手机,但找来找去,只找出一盒名片,上面有“王亮 销售总监”字样,还有男子的照片,照片倒是眉目俊朗,和地面上的烂泥酒鬼一比,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唐巍把名片盒塞了回去,说:“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陪着他吧?”
白玉说:“没事儿,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了。”
“我们也不能把他带回家去。”唐巍抱怨一阵,“这混蛋是赖上了,你明白吗?”
白玉没回应,好半天才抬头,瞳孔里似乎含着一点儿泪光,“他只是想要一只手,一只手而已。”
“街上那么多人,就咱在这儿当烂好人。”
“有人订那两个玫瑰豆沙包,你去帮我送掉吧。”
“现在都这情况了,还送什么包子啊?”
“去送吧,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位置不远,就在二期入口的4栋三单元。”
白玉把手机给了唐巍,唐巍从泡沫箱里取出还带着温热的包子。为免妻子一个人守候太长,他是一路奔跑去的,一去一回,肺气扩张,嗓子眼里像塞了刀片。妻子等在原地,地面上没了男子的身影。
“人呢?”唐巍气喘吁吁问。
“走了。他老婆来了。”
唐巍看向马路对面。远远地,一辆电动三轮车正载着男子向城中村驶去。
“问了吗?发什么神经?”
“他妈妈最近刚去世。”
“也是有老婆的人,还出来发疯。”
白玉裸露的手支在空中,手上多了两个锡纸包裹的东西。
“那是什么?”
“冰糖烤梨,他老婆送的。”白玉算认识那女人。秋天卖包子的时候,白玉在马路这边摆摊,男子的老婆在那边摆摊,每天出摊都能见到彼此,没说过话,但总是微笑着点头示意。今天才是第一次开口。
唐巍把盖子盖回泡沫箱子,然后拉着板车走起来,白玉紧走两步,掀开盖子,把热的烤梨放了进去。
回到家,手机定时盒已经开启,唐巍看了看手机,群消息正在轰炸,公司已乱成一锅粥,一个爆炸性的公告——本月社保断缴。大杂烩的图片显示,办公区在闹“起义”,那地方已沦为围剿上司的战场。有同事在@唐巍,迟迟没收到回复,调侃:完了,沦为网友。唐巍发了“抱歉”表情包。同事秒回:有没有给力的简历模板,发我一个?唐巍转给他一个。
刷了一会儿“战况”,唐巍也不由自主焦灼,索性关掉微信,不看,转去看短视频。然而短视频的大数据却频频推送“裁员”和“失业”的相关内容,一段打了鸡血似的文案瞬间刺激了他:“处在困境中的你,必须逼迫走出去。我们要永远都相信,人是一边走一边才能发现高速公路,而不是等别人把路修到你家门口你才开始走。”受了这段话的鼓动,唐巍马上捏过沙发上的平板,开始修改润色起简历。脸充血,烫得厉害。白玉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烫。”
“哪有。”他否认。
白玉伸手,把平板拿掉,丢到了一边,给他一个烤梨,“别弄那个了,吃烤梨。”
唐巍心烦意乱。
白玉问:“明天还陪我卖包子吗?”
唐巍赌气似的说:“不去!明天去公司争取N+1!”
他剥起锡纸,撕开,热乎乎的梨子还冒着热气,像一颗刚刚脱离身体的脏器。梨柄的位置切了口,用数枚签插住,封死了。抽出牙签,拉起梨柄,是一个梨盖,里面的果肉剜掉,形成梨碗,晃动着晶亮一团梨水,其中还落着一颗鲜红的大枣,伴着几粒枸杞。白玉把汤匙给他。梨水甜得发腻,唐巍㧟着喝了两口,便起了丢掉的想法,但看妻子享受的样子,也只好尽力享用这份来自陌生人的馈赠。夫妻脚对脚,盖一床毯子,安静用小勺刮着梨肉汁水,一点点,连焦黄的梨皮也啃掉了。白玉拿来《古兰经》,诵读了几段,渐渐地,唐巍的心终于没那么乱了。
明天?明天就再说吧。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