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的高山难以翻越,自由的天空又遥不可及。

方寸之地

作者/

 

“考”一个工作,仿佛已变成当代年轻人的围城。


从临夏通往兰州的路线不算很多,马晓晓最常走的是从市区出发,经过东乡县、刘家峡,经过弯弯曲曲的国道,进入兰州南。在马晓晓毕业之时,兰合高铁还未开通,出于对大巴车速度慢车站远的嫌弃,乘坐黑车是他最普遍的出行方式。说是黑车,实际上就是没有资质的私家车,经常跑兰州,来回路上带几个人,收个差不多的车费,按时在出发点和目的地接送,成了不少人出行的第一选择,马晓晓就是其中一个。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私家车比较自由,没有时间限制,如果大家都不赶时间的话,偶尔还可以在经过刘家峡的时候停在观景台上看看风景。不像兰州经常被风沙吹浑浊的黄河水,流经刘家峡的水澄澈蔚蓝,水天相接,美到极致,那种悠远和生机与四周贫瘠干裂的群山格格不入。往往在这种情况下,会让马晓晓觉得仿佛回到了毕业离开甘南时的场景,大巴车经过临夏与甘南交界的土门关,驶入国道568,地势逐渐从高原进入盆地,两地气候差别大到植被从土色变成绿色。他不知道,前方的路是不是会变得更加辽阔。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马晓晓借着毕业的风体验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弥补了学生时代没谈过恋爱的遗憾。他找对象的方式严肃直白,毫无创意,没有一点点浪漫感。具体操作就是在学校的表白墙上像失物招领一样发布征女友信息,留下联系方式,然后进入没有截止的等待期。大意就是说自己是临夏人,马上就要毕业了,准备在兰州上班,还说了下自己的家庭情况,表示希望寻找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孩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附上自己的微信小号,大号他怕尴尬,万一被熟人认出来。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差直接说我们一毕业就结婚吧。

临夏的很多年轻人对结婚有着无可撼动的执念,这也许是源于小县城里早婚的习惯,到了年龄,父母催债一般的催婚分分钟能杀死一颗年轻的心。所以这波年轻人一进入大四,就会在各种老乡群里频繁看到各类征婚启事,结尾都是一句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马晓晓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只是想谈个恋爱呢,还是要抓紧完成终身大事,在他们眼里,感觉领结婚证应该是和领毕业证同步进行的。反正马晓晓身边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做的,那他也应该与大家步调一致。他想起当年高中时候,班主任受不了一位同学课堂上和对象腻腻歪歪然后给家长打电话反映,结果家长一句“要是他打架违纪你告诉我,谈对象的事儿你不用管”把班主任噎得说不出话来。可能在那位同学的家庭环境里,学业和爱情至少得成一样吧。但马晓晓有时也会陷入矛盾的境地,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会繁衍,为什么只有人类会把这个当作生命的核心、人生的焦点?好像在造一间永恒的屋子,然后用一生的时间在里面装潢修整,将自己圈入丈量可算的平方之内,祖祖辈辈,生生不息。然而人人都会的事情,本不应该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吗。

 

但马晓晓知行没有合一,不管怎样,他还是接受了习惯的指引,在大学里沉寂近四年后,迈出了求偶的第一步。最终结果也如同他的“征婚启事”一样平淡无奇,没几天他就收到了一条微信好友验证通知。

与李茉进行了几天认真走心又不痛不痒的微信交流后,马晓晓着急地提出了见面,李茉答应得很爽快,她之所以能这么麻利地往下走,是同样来自临夏的她面临着和马晓晓一样的境遇,到了一定的年龄还没有结婚,那她和她父母就会遭到来自各个方面的巨大压力。她不知道要受到多少亲朋好友们异样的眼光,她的父母会遭受多少冷嘲热讽。因此,他俩就像处理工作一般走起了流程。

两人见面的那一瞬间,马晓晓愣住了。他第一次感受到电影里演的冥冥之中的相遇以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一种什么体验了。

当原本遥不可及的crush就这么平凡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没有说服自己去开心地接受这个天上的馅饼,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李茉。李茉在马晓晓心里种下白月光的种子还是他大二那年的事儿了。五六月还大雪飘扬是位于高原地区的甘南常见的景观,大一刚入校时大家还为这一奇景拍照发圈,并且亲自认证窦娥蒙冤而死不是话本故事而是客观事实,到了大二就习以为常,不再觉得有什么新鲜了。而马晓晓在一个大雪天从教室窗户看到外面一身红色大衣经过的李茉时,重现了大一时候第一次看到六月飞雪时的表情。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李茉就那样安静地走着,像一朵红玫瑰。那一抹红,满足了马晓晓对一个女神的全部幻想。

所以当他知道对方是李茉时,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他预设过很多回场景,想象过很多种心情,为见面的第一句话打过很多份草稿,也无数次猜测过对方的第一反应,但是真的到了那一刻,李茉平淡又客气地说出“你好”时,他依然不知所措。在马晓晓心目中,李茉这样的白月光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她必须永远离自己千里之外,只可能给自己一个可供幻想的素材,只有远远遥望,才能保持女神的纯粹性,而不是他毫不费力就可以与她近距离坐在一起,甚至准备谈婚论嫁。马晓晓一点都没有得到女神的激动或满足,反而有一种失落感,是因为天上没有能与之相配的了吧,才会让白月光下凡。

“你毕业后准备回临夏吗?”李茉率先开口进入正题。

“嗯,目前就这么考虑着呢。如果事业单位和特岗都没考上,也可能过去兰州那边过渡一下”。马晓晓没有把话说死,两个人都是冲着未来发展来的,有什么话也相互坦诚。但马晓晓没想到的是,他一语成谶,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直到往后近十年的时间里,他都漂浮在临夏和兰州的路上。

 

相亲要远比谈恋爱简单,两人互相考量着对方的容貌,学历,家庭背景,收入区间,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对比优劣权衡利弊,然后选出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如果相配,那就可以立马进入下一阶段会见家人,如果不太合适,那也友好说再见,各自离开,互不打扰。

马晓晓和李茉就是这样的模式,一套流程走下来,彼此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决定。在那一刻,马晓晓又突然觉得他好像可以配得上李茉了。李茉和他是同样的学历,还有着大差不差的家境,关键是李茉家里还有个弟弟,对于女方来说,这在相亲市场上是个减分项,任何一个男的都会警惕相亲对象有一个需要买房以及付彩礼娶媳妇的弟弟。而对于有姐姐的马晓晓来说,姐弟组合的家庭构成才是他的优势,姐姐几年前已经嫁人了,他可以理所应当地让父母为他的终身大事负责到底。马晓晓越来越觉得李茉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朵惊艳的红玫瑰了,是可以和任何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谈条件的乙方。从李茉主动加马晓晓微信开始,她就已经掉下了神坛,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李茉,普通到马晓晓可以十分自然地问出“你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

而后来横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就真的变成了马晓晓一开始就担忧的问题——异地。李茉按部就班地毕业,回到临夏,一轮一轮参加特岗考试、“三支一扶”考试、事业单位考试,最终顺利上岸,入职了一家医院的行政岗。马晓晓把所有的招聘考试都参加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就像他说的那样,终于在兰州应聘了一家培训机构,算是暂时找到了工作,实现了他“过渡一下”的预料。但这样也就意味着他和李茉的事被卡住,进行不下去了。

 

马晓晓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这种极强的焦虑中,小县城经济落后,就业机会极少,通过考试获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成了大多数毕业生的第一选择。同时工作上的鄙视链也尤为明显,除非是做大做强了的企业家级别,否则,普通的创业小个体也排在体制内之后,工资低怎么了,稳定啊,退休有保障啊,这份保障存在,体制内总有点优越感。李茉现在已经有了一份正经八百的工作,而且是比一般事业单位待遇更好的医院,这对于才成为一个私企打工人的马晓晓来说,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被狠狠地拉开了。五六月快毕业时候两人第一次见面,九月时李茉已经完成最后一步政审环节入职了,这离他沉浸在轻而易举就得到曾经的女神的骄傲里还没几个月的时间呢,他渐渐又觉得红玫瑰过于艳丽,太容易压住他的光芒了。

 

另一边,李茉也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他的失望。考不上工作也没关系,明年还可以继续报名,但是至少得先找份工作上班吧,完了不得考虑买房的事?马晓晓像个无头苍蝇,完全无法给李茉任何的答复,甚至连画个饼都画不出来。不但如此,他甚至觉得李茉现在进入了事业单位就看不起他了。但马晓晓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如果现在考上工作的是他而不是李茉的话,他会第一时间甩了李茉。很多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扭曲且娇弱,他们无法接受另一半比自己强,但也不喜欢对方太弱,同时可以接受自己弱,但无法接受自己比另一半弱。

工作成了马晓晓和李茉之间的一堵高墙,只要体制内的优越感还在,马晓晓的自卑感就一直在。哪怕李茉什么都不说,马晓晓自己在心里也会脑补出一切。

这个纠结的拐点出现在马晓晓的同班同学兼室友外加老乡马强身上,马强给他提供了不一样的思路。

没考上工作算不得什么问题,马强依然紧紧抓住已经成为公务员的女朋友。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体制内的好处:“你傻啊,你自己买房,商贷利率是多少,但是公积金买房能省下多少钱?先把感情稳住,工作总会有的。”

见马晓晓还无动于衷,马强认真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工作明年还可以考嘛,反正三十岁之前事业单位可以一直报考,咱们今年才毕业,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呢。但是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那都是机遇,错过了,下一个可能还不如这个呢。可以先用她的公积金把房买了,这辈子一件重要的大事就解决了啊!”马强说得红光满面、头头是道,感觉不是在给马晓晓出主意,而是在描述自己的生活。自从知道女朋友有一对局长父母之后,马强愈加愿意保护这份感情,他女朋友家里只有一个妹妹,父母想生儿子而不得,这样的环境里,马强还挺讨对方父母喜欢。两人一毕业准备先让这份稳定的感情再稳定一下,迅速领证,订婚,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马强还邀请马晓晓来给他当伴郎。

 

马晓晓一边听着马强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人生规划,一边想着自己那份不上不下的工作,以及和李茉摇摇欲坠的未来,陷入了巨大的沉思。马晓晓第一次感受到人生中一种真实的,具象的迷茫。高考结束,在教育水平还比较落后的临夏,靠着超过二本线十几分的成绩进入一个公立本科院校,马晓晓已经属于在独木桥的厮杀中赢过很多人的胜利者了,他甚至还是家里第一个拿到本科文凭的人。然而四年就这么匆匆结束,一离开校园,准确地说,从大四就已经开始了不同程度的焦虑,这份焦虑随着毕业时间的接近越来越重。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把自己放进一个容器里,然后开始慢慢注水,注水越多,身体被淹没的面积也越多,直到淹过肩膀,马晓晓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匀称了。这种体验,又像是婴儿在母体的羊水中生存,不同的是,羊水有着保护胚胎的作用,这大概是人一生中唯一一次在水中充满安全感地活着的体验吧,虽然看起来很狭窄,但这小小的空间里,四处都有营养的补给,然而从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未来所有遇到的水,都充满着令人窒息的诱惑和危机。

马晓晓和马强沿着团结路走了好几个来回了。临夏市是个面积不大的县级市,东西狭长,南北又逼仄。团结路算是市区的主路,联通南北,过了广场就叫解放路了,但路还是顺着团结路延伸出去。最北边到达万寿山公园后,就是分隔市县的崔家坡,最南经过南龙加油站,就几乎可以进入高速路了,公交车慢慢悠悠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从最北边走到最南边。就是这样一条街,包揽了马晓晓的小学、初中和高中时光,年少时候的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就跟团结路一样大吧,来来回回不就是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吗?所有的吃穿用度都能在方圆几里内解决,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合理且顺畅。

 

马强的建议合理且有参考价值,想过来想过去,那种看起来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渴望拥有的吗?那些他读书时候认为极其普通平凡的生活,却是现在努力了很久也够不到的。马晓晓明白李茉对他抱有的期望,但他什么都给不了对方,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情况下还继续缠着李茉,也不想做那个先说分手的人,两人耗了一阵子,李茉也觉得没意思得很,主动提出了分手。马晓晓回忆起那个六月的雪天,他第一次在校园里见到一身红色大衣的李茉,又在毕业时阴差阳错成了相亲对象,然而还没半年的时间,两人又分道扬镳,这份相亲经历颇具戏剧性但又很合理。

放下了临夏的一切,马晓晓决定好了,还是去兰州上班。虽然兰州并不远,但异地是他和李茉感情的最大阻力,因为他在毕业后近半年的时间里,也没能在临夏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只能再谋出路了。马晓晓坐着黑车去兰州入职,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汽车经过收费站,接着经过写有“中国百合之都”的那扇大大的拱门,就到了兰州南。

即便作为一个省会城市,但由于远在西北的甘肃在全国的经济发展上比较靠后,兰州在甘肃人眼里,也没觉得有多高大上,就单觉得人多,拥挤。因为车站机场比较集中,来往人多,兰州更像是个枢纽城市,光给人出行用了。好在这几年国家“一带一路”政策的影响,再加上文旅方面也下了功夫做工作,越来越多的外省游客也颇有兴趣跑过来尝一口正宗的牛肉面。

但兰州的热闹与马晓晓无关,他拉着大大的行李箱去公司报道,浑身的疲惫、紧张和着急,让他看起来太像个大学生了,但这和他四年前带着行李去大学报到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马晓晓对这种感觉很恐惧,他抛弃了所有的憧憬、希望和意气风发,带着一颗狭窄又胆怯的心,渴望着命运能够划分出轻薄的一亩三分地,装下他那已经不算小但野蛮生长的种子。

 

新入职的公司是一所私立学校,位置在西固,算比较偏的地方了。马晓晓选择当老师绝不是因为有什么教育情怀,也不是甲方给出了什么诱人的待遇,最主要是因为这是一所寄宿制中学,晚上也需要上课,所以全校师生都安排了寝室,这样一来,马晓晓就能省下一笔租房的钱。

他找不到比这个更适合自己的工作了。

当马晓晓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寝室,他立马就有了一丝归属感。房间虽然不大,还是双人间,但有张床就足以安抚马晓晓日夜奔走焦灼无比的心了。他坐在床板上看着这个二三十平米左右的寝室,简单得不能简单,就两张床,一个卫生间,一张挺大的书桌,没了。

可以,马晓晓心里想着,已经超过他的预期了。从上学时候的八人间变成现在的两人间,已经很好了。读书的时候对自我的空间还没那么强烈的感受,一步入社会,发现吃住永远是最在意的事,而且也很奇怪地立马产生了对房子的执念。拥有一个理想的,哪怕不那么理想的住所,也能解决一半的烦恼。每年到了毕业季,一波新的租房热潮就上来了,大量的年轻人需要离开多人相处的宿舍转而寻找新的住所。或许是千百年来农耕文化对固定住所的客观要求,房子仿佛成了刻在人们基因里的信仰。马晓晓和大部分毕业生们一样,刚出校门就背上了房子的负担,那些宽敞或高大,狭窄或逼仄的长宽高的总和,是大多数人一辈子唯一的自由区域,就像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随时都可能陷入下沉的危险,但是有个小洲,哪怕小到只容得下一具一米七的身体,依然会觉得拥有在岸上的安全感,不再有胡乱漂泊、流离失所的疲惫了。马晓晓视线所能波及的范围以及情绪能感知到的体验里,仿佛都在告诉他一件事:一生下水,一生防溺,然后拼尽全力为自己探索出方寸之地,一切顺理成章,功德圆满。

 

入职后的工作普通且无趣,马晓晓带了高一年级两个班的数学课,还担任了一个班的班主任。每天雷打不动地完成起床、吃饭、备课、上课、下课、吃饭、睡觉这一套流程,生活作息比读书时候还规律。他经常觉得自己和学生们除了身份和年龄之外没有任何区别,都一样要早起,一样去食堂吃饭,一样需要做题,一起上自习,一起下课,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学校里,跟全封闭没有任何区别。走在校园里,马晓晓安慰自己,一百平的房子需要奋斗一辈子,还不一定挪开两代人的脚,一百亩的校园倒是可以随意溜达。每天走在这三万多平方的地方,他觉得自己那二三十平,和室友平均下来的十几平,像是粗壮的大树上搭建的小鸟窝,在整个大树的庇护下,迷你又温暖。

 

上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马晓晓发现老家很多同学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仿佛这一年里,大家都做任务般地完成了结婚这一件事。马强结婚的时候邀请马晓晓去当伴郎,但婚礼不在节假日,马晓晓请不了假就没回去,包了红包,线上送去祝福。其实即便是节假日,马晓晓也不是很愿意参加,因为他知道,作为伴娘,李茉肯定也会去的。当时马强还调侃两人说让这对金童玉女接手捧花,准备下一桌酒席,然而这才多久,他们早已各自奔天涯了。要说圈子有多小,临夏就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来来回回还是周围这些人,甚至还有一些同学是临夏一起上高中又同时去甘南读大学的,大家四散又相聚,就像是在一个小小的迷宫里赶路,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一抬头碰到的都是熟人,颇有一种兜兜转转还是你的宿命感。

马晓晓也不是没偷偷打听过李茉,虽说是和平分手的,但这种恋人之上,夫妻未满的结局还是让马晓晓存有些许遗憾。李茉是在马强婚礼结束一个月后结的婚,听说另一半是她新单位的同事,当时两人一起入职的。马晓晓描述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感受,会羡慕吧,羡慕那个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同事,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娶到了女神。与此同时,他又会觉得,这个婚结得过于普通,和所有的婚礼一样,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值得别人讨论的细节,就这么把婚结了,这么看着,李茉好像也没那么高不可攀。或许这是大部分人的心理感受吧,想拥有却无法拥有和看到别人拥有后五味杂陈的感觉难以言状。既不甘心于自己未曾拥有,又不甘心于如此轻易就让别人得到,转过来一想吧,这场关系里,也分不出个谁对谁错,但是不管他想到什么,那些情绪也只是短暂地在脑海闪过,并没有停留多久。此时的马晓晓心里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休整不出一丁点儿地方给另外一个人。

 

周末的时候,马晓晓去找兰州的朋友小周。小周是马晓晓的高中同学,中学毕业后就没有继续读书,跟着家里人卖起了烧烤。这种相对来说技术难度不算特别大,成本也不是特别高的路子是很多临夏人的创业选择,小周算是接了家里人的班,现在在西关有一家小铺面,这是马晓晓目前在兰州唯一的熟人了。有个晚上他和小周一起坐着吃饭聊天,考虑着下一步的计划。小周掰开一个羊头,撕了一块肉,大口吞下,边吃边给马晓晓提建议:“我最熟悉的就是做烧烤,其他的我了解也不多,据我所知,收入反正好过你在临夏考的工作。当然,肯定没有五险一金”。马晓晓也笑了,他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麦仁汤,半天就吃了一口。小周又说:“我发现你们这些念了大学的人,怎么各个都想着‘考’个工作呢。我们当时没考上大学的那几个朋友,大头开出租着呢,小妥家里有个牛肉面馆,跟着爸妈拉面去了,吴臻有亲戚在拉萨,他也上去贩虫草了,阿麦好像去现代职业技术学院里念了个大专吧,这会在科技公司卖电脑来着,大家都大差不差嘛,就你们老惦记着那个编制”。

马晓晓心里清楚,多少还是有点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和他一起毕业的几个同学,包括李茉,都陆续考上了工作,甘南那个圈子里的熟人,现在就剩他了。他和李茉最后也是因为这个工作这个事情掰了的,他不可能不在意。后来有无数次马晓晓都幻想过自己考上工作买了房然后和李茉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场景,甚至幻想着生了几个孩子。在马晓晓他们这些人眼里,编制就是件华美的金缕羽衣,镶嵌在他们那极其平庸的人生上,连带着自己那无人在意的心态,都感觉值钱了起来。

 

吃完饭后马晓晓帮小周准备第二天的食材,他刚把一个土豆拿出来准备洗,突然就觉得凳子一阵摇晃,他迅速反应过来是地震,拿起手机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门。走到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慌慌张张跑出来了,好多人披头散发,穿着睡衣拖鞋,还有很多直接裹着被子就跑出来了,马晓晓站定了,赶紧拿起手机一看,瞳孔都变大了,临夏州积石山县发生了地震。

积石山县正是马晓晓的老家。

马晓晓出生在积石山,并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开始上小学了,才跟着父母搬到了临夏市,但是爷爷奶奶还生活在老家。马晓晓紧张得手都在抖,赶紧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接到电话的妈妈还惊魂未定,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和马晓晓报平安,马晓晓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一刻也等不及了,立马就约了车,焦急地熬到天亮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场面远比他想象中惨烈。倒塌的墙,断裂的路,杂乱慌张的人群,陆续赶来的救援队,都排列在这片废墟上。马晓晓老家所在的大河家镇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也聚集着外界所有的关注。这块连接着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汇集了二十几万人口的多民族小县城,很少有这么高的关注度。马晓晓匆忙寻找自己家,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家门的那一刻,心里还是紧紧地颤抖了一下。因为地震刚过,发生余震的概率极大,他们这边受灾严重的大部分家门口都贴了禁止入内的通知。马晓晓站在门口看着,家里有一半已经被夷为平地,剩下的另一半围墙也是四分五裂的状态,随时都可能坍塌,里面的屋子被压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屋内的任何景观,最难过的是爷爷奶奶双双遇难,早上才被救援队挖出。

马晓晓赶到的时候,爸妈已经给爷爷奶奶的身体做了一些简单的清洗和整理,先安置在了附近的清真寺。等到第三天,一些重要的亲属赶到,给爷爷奶奶举行了葬礼。说是葬礼,实际上一切从简,就在救援队为灾民搭建的帐篷里,和从县外赶过来的几个姑姑叔叔一起,请来寺里的阿訇,为逝者念经祈祷。简单的仪式过后,就将老人下葬,结束了活动。

 

这一切进行得过于仓促,马晓晓总感觉自己还没回过神来。大家哭得撕心裂肺,周围都是哭声,马晓晓家周围的一片区域,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遇难。此起彼伏的哭声夹杂着无家可归人的吵闹声,救援工具挖掘的机器声,志愿者们前来帮忙的指挥声,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的打闹声……马晓晓抬头望着天空,四周都是高山,与天衔接,没有缺口,湛蓝的天空清澈干净,没有杂质,像一幅高悬的名贵油画,与地下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偶尔飞过几只鸟,发出尖利的叫声,立马就破坏了天上的宁静,像是失手在油画上洒了多余的墨。他想起小说里牺牲的革命党人荒地上的坟墓,就着旁边看不出种类的枯木和时不时飞旋的乌鸦,调和成难以下咽的绝望感,就这样毫无遮拦,赤裸裸地敞开。他甚至在这样杂乱的人群里精准发现了李茉,穿着红色的志愿者马甲,忙碌在救援工作中。她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只是步履匆匆来回走动,与下过雪的白色地面相映成趣。积石山的雪远没有当年甘南的大,李茉的红色马甲穿梭在志愿者的队伍里,很快就辨认不出了。四面的高山难以翻越,自由的天空又遥不可及,马晓晓感觉自己仿佛永远都只在这方圆几里的地方摸索徘徊,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安全的栖息之所。不管站在临夏的任何一个地方,马晓晓心里都是这种感觉。

 

好在马晓晓爸妈在临夏市还有住处,暂时还不需要救援队帮忙安置。处理完爷爷奶奶的后事,爸妈就回到了临夏市,马晓晓也准备返回兰州。

他照例约了车,司机到门口接上他就直接开往兰州。经过永靖的时候,有人提议停车休息一下,马晓晓站在观景台上,看着缓缓飘过的黄河水,安安静静没有声响,一路向东,温和且坚定。他想起夏天的时候,这上面都是来来回回的船只,载着一批一批的游客在水上撒欢,他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现在到了冬季,本地人更愿意在家取暖,不怎么跑这里玩了,但他还要继续在这条河上游荡,想到这里,马晓晓觉得得赶紧出发了,他回过头,看到身后驶过好多辆甘N的汽车,穿过刘家峡大桥,消失在考勒隧道里。

责任编辑:梅不谈